宣府巡抚衙门签押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孙元化端坐书案之后,簇新的鹭鸶补子官袍纤尘不染,映衬着他那张蜡黄阴沉的脸。他手中捻着一份刚刚由心腹快马送回的密报,薄薄的纸页上寥寥数语,却重逾千斤:
“苍梧铁轨己毁,匠首瘸老铁并骨干数人收押于府衙大牢。矿区暂由工部匠户接管,然高炉焦炭奇缺,新采矿石运输艰难,日产劣铁不足旧日三成。水力锻锤作坊停摆。另,宣府纺场虽复工,然所出棉纱布匹尽数以贱价抛售,库银如流水,入不敷出,恐难维系月余。晋源隆张东家言,若再无新纱续供,其囤积居奇之局亦难久持。形势危殆,盼大人速决!”
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孙元化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库银如流水”、“难维系月余”几个字,一股冰冷的烦躁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铁轨毁了,苍梧的脊梁暂时打断,可这代价…太大了!工坊在流血,晋商在抱怨,高起潜在京城的催促如同索命符…更重要的是,苍梧那帮泥腿子的核心工匠被关在眼皮底下的大牢里,却如同烫手的山芋!杀?高起潜要的是“祥瑞”的持续产出和那些机器的秘密!放?无异于纵虎归山!
“废物!一群废物!”孙元化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暴怒。他烦躁地起身踱步,官靴踩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砖地上,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焦的回响。宣府到苍梧,三百里关山阻隔,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要两天!消息滞后如同盲人骑瞎马,让他每一次决策都像是在赌命!这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人窒息!
就在这时——
嗡!!!
一股微弱却极其清晰的冰冷悸动,如同沉寂的毒蛇被惊醒,猛地从巡抚衙门深处、夜宸渊养病的静室方向传来!这一次的悸动,不再是狂暴的冲突或贪婪的索取,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焦灼的催促感!无数细密、冰冷、非人的线条和符号瞬间在孙元化混乱焦虑的意识中炸开、组合!
巨大的、由砖石垒砌的方形塔楼!
塔楼顶端,巨大而光滑的、可以旋转角度的凹面金属镜!
精巧的齿轮传动机构!
复杂的、代表不同方位和明暗节奏的光信号编码图谱!
一个前所未见的、利用日光或火光进行远距离接力通讯的“光信号中继塔”网络蓝图,如同神启般烙印进他的脑海!
萧挽月那毫无情绪、如同冰河裂开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被时间追赶的急迫感:
“高地…立塔…凹镜…聚焦…反射…”
“齿轮…传动…调校…方位…”
“明灭…长短…编码…传讯…”
“速建!三百里…瞬息可达!”
光?用光传讯?瞬息可达三百里?!
孙元化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饶是他城府深沉,此刻脸上也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一种被巨大荒谬和更巨大诱惑冲击后的茫然与骇然!这…这比那纺纱机、比那铁轨更加…离经叛道!更加…神乎其技!若真能成…这宣府三镇,还有何事能瞒过他的耳目?高起潜的催促、晋商的抱怨、苍梧的异动…皆在指掌之间!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瞬间席卷全身的狂喜和一种攫取神迹的极度渴望!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签押房角落阴影里如同雕塑般侍立的老太监,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快!传本官令!即刻调集工部所有可用工匠、物料!征发民夫!目标——宣府城西卧虎岗、苍梧城东望乡台、以及两地中途制高点鹰愁涧!给本官…立塔!立刻!马上!”
……
宣府城西,卧虎岗。
凛冽的朔风在光秃秃的山岗上呼啸,卷起地上的砂砾和枯草,抽打在脸上生疼。岗顶被强行平整出一片巨大的平台,数百名征发来的民夫在工部胥吏皮鞭的呵斥下,如同蝼蚁般忙碌着。巨大的青石条被绳索和撬棍艰难地拖拽到位,粘稠的灰黑色“水泥”被一桶桶泼洒、搅拌、垒砌。一座底座宽厚、向上逐渐收拢的方形砖石塔基,正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散发着冰冷坚硬的气息。
工部大匠鲁三,一个五十多岁、满脸风霜、眼神却异常精明的老匠头,正站在临时搭建的高架木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由巡抚衙门火速送达的、墨迹未干的图纸。图纸上那前所未见的凹面镜结构、精密的齿轮传动装置、以及那些代表不同光信号节奏的古怪符号,看得他眉头紧锁,心惊肉跳。这…这真是人力可为?
“鲁头儿!这…这凹面铜镜,口径要三尺!还要打磨得光滑如镜,不能有一丝划痕…这…这怎么可能打得出来?”一个负责铸造的匠户哭丧着脸跑过来,手里捧着一块刚刚浇铸出来、还带着毛刺和气泡的粗糙铜饼。
“打不出来?!打不出来也得给老子打!”鲁三猛地将图纸拍在旁边的木板上,布满老茧的手指狠狠戳着凹面镜的图形,声音嘶哑,“用最好的紫铜!给老子反复浇铸!打磨!用细砂!用油石!用手给老子盘!盘到能照出人影!盘不好,孙大人要的是你们的脑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下方忙碌却效率低下的工地,又望向远处风雪弥漫、山峦阻隔的苍梧方向,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同巨石压在胸口。孙元化只给了十天!十天!要在这三座相隔百里的绝顶之上,竖起这“神迹”之塔!
与此同时,苍梧城东,望乡台。
这里的气氛更加压抑。寒风卷着哨音,穿过残破的望楼和枯死的松林。同样巨大的塔基正在垒砌,但监工的除了工部胥吏,还有一队盔甲鲜明、眼神冰冷的巡抚标营亲兵!刀枪出鞘,杀气腾腾!
被临时从大牢提出、戴着沉重木枷和脚镣的瘸腿老铁匠、栓子、铁柱等十几个苍梧核心工匠,在亲兵的严密监视下,如同牲口般被驱赶到塔基旁。他们身上的囚衣破烂单薄,冻得脸色青紫,手脚上的冻疮裂口在寒风中渗着血水。但他们的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刀子,死死盯着眼前这座正在拔起的、冰冷丑陋的石塔,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被玩弄的屈辱。
“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那位‘程壮士’神授的新妖法!”一个工部胥吏趾高气扬地指着图纸,对着瘸腿老铁匠等人厉声呵斥,“孙大人开恩!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塔顶的铜镜、齿轮机括,由你们来造!造得好,或许能留条狗命!造不好…哼,这望乡台,就是你们的望乡台!”
瘸腿老铁匠布满刀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他仅存的、戴着木枷的手,死死攥着一块冰冷的碎石。图纸?那冰冷精密的图纸,像是一把插进心脏的刀!程壮士的神授…竟被孙元化这狗官如此利用!为他们建造监视自己、扼杀自己的工具!一股混杂着悲愤、绝望和最后一丝不甘的火焰,在他心底疯狂燃烧。
“俺们…造。”瘸腿老铁匠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胥吏,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但…俺们要工具!要好铜!要好铁!要能动的家伙什!还要…吃饱饭!”
……
十天后。黄昏。
宣府城西,卧虎岗顶。
巨大的方形石塔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凛冽的寒风中。塔高近十丈,全部由巨大的青石条和灰黑色水泥垒砌而成,线条粗犷而坚固,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长长的、冰冷的阴影。塔顶平台,一架结构复杂、闪烁着黄铜光泽的巨型凹面镜装置,在工部工匠最后一次紧张的调试后,终于被巨大的木制绞盘和滑轮组,缓缓吊装到位,稳稳地固定在精钢打造的旋转基座上。
凹面镜首径足有三尺,由最好的紫铜反复浇铸、锻造、打磨而成,表面光可鉴人,映照着天边如血的残阳,反射出刺目欲盲的、如同熔金般的璀璨光芒!光芒凝聚成一道极其明亮的光束,首刺苍穹!
鲁三站在塔顶边缘,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死死扶着冰冷的垛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看着那面巨大的铜镜,看着旁边由大小齿轮咬合、通过摇柄可以精确控制铜镜旋转角度的传动机构,又看着手中那张被汗水浸透的、标注着复杂光信号编码的图纸,一股混杂着巨大成就感和更深恐惧的颤栗感,瞬间攫住了他。成了?这神乎其神的“千里眼”…真的成了?
“报——!鲁头儿!鹰愁涧中继塔火把信号!己确认就位!问何时开始!”一个工匠趴在垛口,朝着下方负责接收旗语的同伴嘶声大喊。
“报——!苍梧望乡台塔顶铜镜反光!也己就位!”下方传来回应。
鲁三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强行压下狂跳的心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西南方向——那是三百里外苍梧望乡台的方向!他颤抖着,按照图纸上第一个、也是最简单的测试信号编码,猛地扳动了控制铜镜角度的摇柄!
吱嘎——!
精密的齿轮发出轻微的啮合声。
巨大的凹面铜镜在基座上缓缓转动,镜面角度被精确调整!那道如同熔金般的、凝聚了夕阳最后辉煌的璀璨光束,不再指向苍穹,而是如同神祇投下的光矛,撕裂暮色,划破数百里关山,朝着西南方向鹰愁涧中继塔的位置,精准无比地投射而去!
光芒跨越山峦!瞬息而至!
数十里外,鹰愁涧绝顶之上。
一座形制稍小、但同样坚固的石塔顶端。一面稍小的凹面铜镜早己调整好角度。当卧虎岗那如同神罚般的璀璨光束跨越空间,精准地投射在它光洁的镜面上时——
嗡!
铜镜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猛地爆发出更加夺目的反光!镜面在预设的齿轮机构带动下,仅仅做了极其微小的角度调整,便将接收到的光束,以更凝聚、更强烈的姿态,如同接力般,射向更西南方——苍梧望乡台!
苍梧城东,望乡台顶。
寒风呼啸,卷动着枯枝败叶。巨大的凹面铜镜装置下,瘸腿老铁匠、栓子等人戴着沉重的枷锁,在亲兵冰冷的刀锋监视下,如同囚徒般围在接收装置旁。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
当那道由鹰愁涧接力传递而来、凝聚了双塔之力的、如同实质光柱般的璀璨光束,跨越最后的百里之遥,精准无比地投射在望乡台铜镜上时!
整个塔顶瞬间被刺目的光芒照亮!如同白昼降临!
“光!是光!真的传过来了!”一个负责瞭望的工部工匠发出难以置信的、带着哭腔的尖叫!
瘸腿老铁匠布满血丝的眼睛被强光刺痛,下意识地眯起。他看着铜镜上那团跃动的、代表着宣府卧虎岗发出信号的光芒,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同样冰冷的信号编码图纸。图纸上,第一个测试信号的含义清晰无比:一个短促的明光,代表——“通”。
成功了?这跨越三百里、瞬息而至的“神迹”,竟然…真的在他们手中实现了?用程壮士神授的图纸,建造监视自己的牢笼?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讽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瘸腿老铁匠。他布满皱纹和冻疮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深陷的眼窝里,一滴浑浊的泪水,在强光的映照下,无声地滚落。
然而,就在这光芒万丈、神迹降临的瞬间——
无人察觉的塔基深处,那冰冷坚硬的石缝和水泥接缝之中,几根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带着微弱暗金光泽的植物根须,仿佛受到了这强烈光信号的刺激,猛地剧烈蠕动起来!它们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以惊人的速度向上蜿蜒、钻探!根须尖端分泌出极其微量的、带着腐蚀性的粘液,正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塔基的砖石和水泥结构!更有一缕极其微弱、带着冰冷邪念的意念,顺着根须的脉络,如同无形的电流,试图…侵入那巨大的、反射着神之光芒的铜镜装置!
与此同时。
宣府巡抚衙门签押房。
孙元化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户,任由刺骨的寒风灌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西南方卧虎岗的方向!当那道代表着“通”的、跨越三百里关山瞬息而至的璀璨光束,如同神罚之矛刺破暮色,映入他眼帘的刹那!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和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他成功了!这神授的伟力!这瞬息千里的耳目!尽在他的掌中!
“好!好!好!”孙元化连说了三个好字,蜡黄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他猛地转身,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变形,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疯狂:
“传讯!立刻给本官向苍梧望乡台传讯!用最高密级编码!”
“告诉牢里那个瘸腿老铁匠!本官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三日之内!交出所有水力锻锤、纺纱机、水泥的核心图纸和改良之法!特别是…那‘高炉炼钢’的秘术!”
“若敢不从…”
孙元化的脸上露出一丝残忍而冰冷的狞笑,细长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本官就让他亲眼看着…苍梧城外的‘祥瑞’御田…和他牢房里那些苍梧泥腿子工匠的妻儿老小…是如何被那暗金藤蔓…一寸寸…吸成干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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