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角的深谈，则多在黄昏后的窝棚内。一盏昏黄油灯，两杯粗茶。张角不再咄咄逼人地宣扬“黄天当立”，而是与霍延探讨起治政得失、民生疾苦、甚至天文地理、兵法谋略。
张角学识之渊博，见解之深刻，令霍延暗暗心惊。他谈《道德》之无为，论《墨子》之兼爱，讲《管子》之富国，其思想汪洋恣肆，不拘一格，却又隐隐指向一个核心——打破旧制，建立“太平”新世。
“将军可知，何谓‘太平’？”一次深谈后，张角目光深邃如夜空，问道。
霍延沉吟：“海晏河清，百姓丰足，无有战乱。”
张角缓缓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用黄绸包裹、边缘己磨损的古旧书简，郑重置于案上。
“此乃《太平清领书》，亦名《太平经》。非止于丰足无战，更在于‘元气流通，万物均平，无有刑杀，皆得其所’！是天地人三才和谐，阴阳五行运转无碍之大同之境！”他轻抚书卷，如同抚摸着某种信仰的核心，“书中言治国之道，在‘以民为本’；言养生之术，在‘调和阴阳’；言祛病禳灾，在‘沟通天地正气’…其道至大，其理至深！”
他解开黄绸，露出里面用古隶书写的竹简，墨迹深沉。
“贫道观将军，非池中之物。虽困守边陲，然胸有丘壑，心存仁念。此经，或对将军有所裨益。”张角将书卷推向霍延，目光带着一种审视与期许，“望将军闲暇时一观，或能于这乱世之中，窥得一线‘太平’曙光。”
霍延心头剧震。他虽不知《太平经》在太平道中地位何等神圣，但张角此举，无疑是将自己教派的核心秘典相赠！这份“欣赏”背后，是试探？是拉拢？还是真如其所言，寄望于他能在居延践行某种“太平”之道？
他郑重接过书卷，入手沉重，竹简冰凉。
“多谢道长厚赠。霍某定当…仔细研读。”
半月时光，在居延城繁忙的冬日里悄然滑过。葫芦口的粮仓彻底封存，居延泽的渔获晒制完毕，南岸新垦区完成了最后的冬灌。张角带来的三百太平道众，在限量购粮的约束下，也陆续将购得的粗麦和鱼干打包装车。离别的气氛，在窝棚区弥漫开来。
这一日清晨，张角带着几名核心弟子，亲至将军府辞行。霍延于正厅接待。
“叨扰将军多日，购粮己毕，关东灾情如火，贫道不敢久留。今日特来辞行。”张角稽首，神色平和。
“道长慈悲，心系苍生，霍某敬佩。粮米之事，己着人备妥。”霍延抬手示意。亲兵抬上两个沉重的木匣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盖着官府印信的提粮木牌。
“此乃粗麦万石提凭，凭此牌可至南市官仓分批提取。另有居延泽上好鱼干两千斤，一并奉上，聊表心意，助道长赈济灾民。”霍延的声音沉稳有力。
万石！远超之前限量的数目！张角身后弟子眼中都闪过惊喜。张角却神色不变，目光深邃地看着霍延：“将军厚赐，贫道代关东百万灾民，叩谢大恩！”他躬身深施一礼，再抬头时，眼中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将军慷慨，非止为灾民，亦为太平道众早日离境乎？”
霍延坦然迎视：“粮米活人，不分彼此。道长早归一日，或可多活百人性命。居延与太平道，各取所需，两相便宜。”
“好一个各取所需，两相便宜。”张角抚须轻笑，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张宁，眼中流露出一丝为人父的慈爱与不舍，“小女张宁，承蒙将军不弃，允其留居延，为军中效力。此乃她的机缘，亦是将军信重。贫道…无有不允。”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皆感意外。张宁更是猛地抬头看向父亲，清冷的眸子里瞬间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离别的伤感，有对未知前路的忐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期待。她下意识地看向霍延。
霍延心中亦是波澜微动。他提出留张宁，固然是看中其医术，欲建军医体系，但内心深处，未尝没有一丝私念。此刻张角如此爽快应允，倒让他准备好的说辞没了用武之地。
他起身，对着张角郑重抱拳：“道长深明大义！霍某在此立誓，张姑娘在居延一日，霍某必护其周全，待若上宾！军中伤残将士，皆感念道长与姑娘大德！”
他转向张宁，目光沉静而温和：“张姑娘，居延军中伤残甚多，医道粗疏。霍某恳请姑娘出任医正，总管军中伤病诊治事宜，并着手组建军医护营，遴选聪慧士卒，授以医术。此乃活命功德，亦是我居延军伍之幸！不知姑娘…可愿屈就？”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宁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般思绪，迎上霍延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期许，有信任，更有一种让她心安的力量。她缓缓敛衽，对着霍延，也对着父亲，深深一礼，声音清晰而坚定：
“张宁，愿效绵薄之力。”
张角看着女儿，又看看霍延，眼中神色复杂难辨，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深意：“缘起缘聚，自有天意。宁儿，好生珍重。将军，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当张角一行裹着黄巾的队伍，押送着满载粮米的牛车，缓缓驶出居延东门，消失在茫茫戈壁的地平线上时，霍延与张宁并肩立于城楼之上。寒风卷起她的杏黄裙裾和霍延靛青的衣袂。
“令尊临行前，将此书赠我。”霍延从怀中取出那卷黄绸包裹的《太平经》，递给张宁，“言或对居延有所裨益。”
张宁接过书卷，指尖拂过冰凉的竹简，感受着上面父亲残留的气息。她望着父亲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初冬的寒风掠过城头，带着戈壁的粗粝。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玄色大氅，轻轻披在了她单薄的肩上。霍延的动作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城头风大，张姑娘…张医正，小心着凉。”他的声音低沉，落在张宁耳中，却比那大氅的暖意更熨帖心扉。
张宁身体微微一僵，没有拒绝。她拢紧带着霍延气息的温暖大氅，抬眸望向身边这个刚刚成为她“主公”的年轻将军。他侧脸的轮廓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坚毅，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是父亲离去的方向，也是居延城需要守护的未来。一丝红晕悄然爬上她如玉的脸颊，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第一朵红梅。
城楼下，居延城的喧嚣依旧。红楼丝竹隐约，南市人声鼎沸，泽畔坞堡炊烟袅袅。战争的创伤在丰收与忙碌中渐渐愈合，而一段始于医者仁心、终于乱世相托的羁绊，在这片生机盎然的边城，悄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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