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三年（174年）的夏夜，居延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燥热。疏勒河的潺潺水声穿过将军府后园的垂柳，带来一丝清凉。
书房内，霍延伏案良久，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秋收前屯田灌溉安排的军报，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烛火摇曳，将他疲惫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霍延终于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卧房。室内只余一盏微弱的青铜小灯，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他卸下沉重的皮甲，只着中衣，倒在榻上。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很快模糊。
然而，那深埋于骨髓的恐惧与痛楚，从未真正远离。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将他吞噬。
不再是熟悉的卧房。
是居延城头！是熹平二年那个血腥的春天！
喊杀声！惨叫声！刀剑碰撞的刺耳锐响！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冰冷的雨点混着血水，砸在脸上，一片粘腻。
他看到了！父亲霍桓！就在前方不远！
父亲身披残破的玄甲，手持长槊，正与一个身形魁梧如铁塔、面目狰狞的鲜卑千夫长秃发兀立激烈搏杀！槊影翻飞，刀光如电！每一次碰撞都迸溅出刺目的火星！
“父亲！小心！”霍延想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冲过去，双腿却如同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他看到父亲一槊刺穿了秃发兀立的手臂！鲜卑酋长发出野兽般的痛嚎！但就在父亲旧力己尽、新力未生的刹那！那鲜卑酋长眼中闪过一丝狰狞的狂喜！他竟不顾手臂洞穿之痛，猛地弃刀！用那只完好的、蒲扇般的巨手，狠狠抓住了刺入手臂的槊杆！同时身体如同蛮牛般撞入父亲怀中！
噗嗤！
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带着锯齿的狰狞弯刀，狠狠捅进了父亲的侧腹！刀尖透背而出！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雨！
“不——！！！”霍延的心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撕裂！他终于发出了凄厉到变形的嘶吼！
他看到父亲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曾经充满威严、慈爱和力量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带着无尽的惊愕、不甘和…对身后这座城池、对妻儿的深深眷恋，首首地望了过来！
秃发兀立狞笑着，猛地拔出弯刀！父亲的躯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染红了冰冷的城墙砖…
“父亲——！！！”
霍延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要炸裂开来！浑身冷汗如浆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冰冷的寒意从西肢百骸钻入骨髓，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那浓烈的血腥味，那父亲临死前空洞绝望的眼神，那弯刀刺入血肉的闷响，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仿佛就在刚才！就在眼前！
“呃…嗬…嗬…”他双手死死抓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却感觉不到一丝空气进入肺腑，只有无尽的窒息和冰冷的绝望！眼前一片血红，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钢针在颅内疯狂攒刺！他蜷缩起身体，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将军？！将军！”守在外间的亲卫听到了动静，慌忙推门而入，看到霍延的样子，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自从老将军战死，将军偶尔会惊醒，但从未像今夜这般可怖！
“快！快去请张医正！快！”一名亲卫嘶声吼道，另一人则手足无措地想去扶霍延，却又不敢触碰。
……
南市西侧，军医营驻地。这里原本是几处相连的民宅，如今被张宁改造为临时的医疗场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取代了外间的市井烟火气。
张宁还未歇下。她正在灯下整理白日里记录的伤兵脉案，纤细的手指捻着一根银针，对照着摊开的《素问》竹简，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某个复杂的针法配伍。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专注而清冷的侧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添几分沉静。
突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伴随着亲卫惊慌失措的呼喊：“张医正！张医正！快！将军…将军不好了！”
张宁心头猛地一沉！手中的银针差点掉落。霍延？！她瞬间站起身，长袖拂过案几，带倒了旁边的药碗也浑然不觉。没有任何犹豫，她抓起放在手边的、那个从不离身的青布药囊，如同一阵风般冲出了房门。
“怎么回事？”张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脚下步伐却快得惊人。
“将军…将军他做噩梦惊醒了！样子…样子很吓人！浑身发抖，喘不过气，喊也喊不醒…”亲卫语无伦次地描述着。
张宁的心瞬间揪紧！是战场创伤之症又发作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严重！她脚下生风，几乎是跑着冲向将军府。夜风吹起她杏黄色的裙裾，如同暗夜里飘飞的一片黄叶。
当她冲进霍延的卧房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霍延蜷缩在床榻一角，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双手死死揪着胸口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脏挖出来。
豆大的冷汗顺着惨白如纸的脸颊滑落，浸湿了鬓角和衣领。他的眼睛死死地睁着，瞳孔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空洞地瞪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有择人而噬的恶魔。
喉咙里发出断续而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却依旧无法缓解那窒息般的痛苦。
“将军！”张宁几步抢到榻前，声音带着强压下的镇定，“霍延！是我！张宁！看着我！”
霍延毫无反应，仿佛灵魂己经坠入了无边的血海深渊，只剩下一具被恐惧和痛苦折磨的躯壳。他沉浸在那个永无止境的噩梦里，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
张宁的心痛如刀绞。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迅速打开青布药囊，取出一个扁平的银盒，里面整齐排列着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她的动作快而稳，没有丝毫犹豫。
“取安息香粉！点燃！”她头也不回地命令旁边手足无措的亲卫。
同时，她的双手如同穿花蝴蝶般动作起来。
左手精准地扣住霍延剧烈颤抖的手腕，三指搭上寸关尺，指尖传来的脉象让她的心又沉了一分——脉弦细而急促，如弹石，如转豆，这是惊悸过度、心胆俱裂之象！
右手则捻起一枚三寸长的银针，认穴奇准，快如闪电地刺入霍延头顶的百会穴！针入三分，轻轻捻动！
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
神庭穴（前发际正中）！捻针导气，安神定志！
内关穴（腕横纹上二寸）！重刺捻转，宁心通脉！
神门穴（腕横纹尺侧端）！轻刺留针，养心安神！
她的手法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而沉稳的韵律。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她口中清晰而低沉的诵念：“霍延，凝神！归位！此处乃居延，非彼时战场！汝父英灵在上，护佑于汝！汝乃居延之主，万千军民所系！归来！归来！”
亲卫手忙脚乱地找到安息香粉，在香炉中点燃。一股清冽中带着微甜、能安抚神魂的独特香气，渐渐在室内弥漫开来。
就在张宁将第五枚针稳稳刺入霍延足底的涌泉穴（引火归元）时，奇迹发生了！
霍延那如同被铁钳扼住的喉咙里，猛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哽咽的抽气声！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
他那双空洞涣散、充满血丝的眼睛，剧烈地眨动了几下，瞳孔艰难地、一点点地重新聚焦！
他的视线，终于从虚无的恐怖中挣脱出来，茫然地、一点点地，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那张写满焦急与担忧的清丽脸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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