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劫后余生的不确定和脆弱。
“是我！霍延，是我！没事了！都过去了！你看，这里是你的卧房，很安全！”
张宁的声音瞬间柔和下来，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焦躁的魔力。她并未立刻拔针，而是保持着施针的姿态，身体微微前倾，用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坚定而温柔地迎接着霍延惊魂未定的目光，用自己的存在，为他锚定回现实的坐标。
霍延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样。那清澈眸子里映照出的，是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却没有半分嫌弃，只有深不见底的关切和一种…感同身受的痛楚。
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线，还有那萦绕在鼻尖、混合着安息香气的、独属于她的淡淡药草清香…这一切，如同温暖的潮汐，一点点冲刷掉他心中那刺骨的冰冷和恐惧。
紧绷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骤然松弛下来。那几乎要将头颅炸裂的剧痛，也在银针的疏导和张宁那沉静目光的安抚下，奇迹般地缓缓退潮。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脆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仿佛寻求着最后的庇护，身体微微前倾。
张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将这个在战场上如同山岳般巍峨、此刻却脆弱如同孩童的男人，轻轻拥入怀中。
没有言语。
只有他粗重而渐渐平缓的喘息，和她沉稳有力的心跳。
只有那清冽的安息香气和淡淡的药草芬芳，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噩梦残留的血腥。
只有隔着薄薄衣衫传递的体温，温暖着彼此冰冷的身心。
霍延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肩颈处，贪婪地呼吸着那能让他安定的气息。身体不再颤抖，但一种更深沉、更沉重的痛苦，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需要倾诉，需要将这积压了太久、几乎将他压垮的巨石，稍稍挪开一丝缝隙。
“我…又看见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恐惧，“父亲…就在我眼前…那么近…那刀…那血…我…我救不了他…我冲不过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血泪。
张宁的手臂微微收紧，轻轻拍抚着他宽厚却微微弓起的背脊，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她的声音低柔而充满力量：“那不是你的错，霍延。那时你才多大？你己尽了全力冲阵救父！老将军在天之灵，必以你为傲！他血战不退，为的是身后的城池，为的是你和夫人！他的牺牲，是英雄的归宿！而非你的罪责！”
“可…可我忘不掉…”霍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每一次闭上眼…就是那个画面…那血…那眼神…像刀子一样…一遍遍…凌迟我…”
“那不是遗忘的问题，霍延。”张宁的声音带着医者的冷静和洞悉，“这是烙在你神魂上的伤疤。战阵惨烈，至亲惨死眼前，此等重创，非意志可抗。如同身体受创，伤口愈合亦需时日，何况心魂？”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柔和，“告诉我，除了父亲的画面，可还有其他…让你难以释怀的战场景象？比如…袍泽？敌人？或是…你亲手造成的…杀孽？”
霍延的身体在她怀中微微一僵。沉默良久，他才用沙哑的声音缓缓道：“有…葫芦口…秃发树机能的前锋…他们用的…是汉军的制式弩箭…穿透了我新兵的胸膛…钉在墙上…血…流了一地…”
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愤怒，“还有…野离部…血蹄部…那些被我俘虏、编入新附营的鲜卑人…他们看我的眼神…仇恨…恐惧…我…我有时会想…他们的妻儿…”
张宁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霍延的战场创伤之症，根源在于目睹父亲惨死的巨大创伤，但战争的残酷、袍泽的牺牲、对敌人的复杂情绪（尤其是发现军械倒卖的愤怒与无力感），如同层层叠压的巨石，不断加重着他的心理负荷。他并非单纯的恐惧，更背负着沉重的愧疚、愤怒、责任和道德拷问！
“霍延，”张宁的声音如同清泉，洗涤着他混乱的心绪，“你记住，你首先是居延的守护者！你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次挥刀，都是为了护佑身后万千生灵！战场之上，生死相搏，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那些鲜卑士兵的仇恨，是他们入侵劫掠的因果！而你接纳俘虏，使其归化，己是莫大的仁慈！至于那军械倒卖之事…”
她的语气转为冷冽，“那是奸佞之罪！该愧疚、该恐惧、该付出代价的，是那些蛀虫！不是你！”
她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双手捧起霍延的脸，强迫他正视自己的眼睛。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霍延，看着我！你不是一个人在背负！居延城在，李长史、高司马、曹司马、吕布、还有那些敬你爱你的军民都在！我也在！你心中的痛，你背负的债，不必独自承担！说出来，便是分担！哭出来，并非软弱！医者医身，亦需医心！让我帮你，好吗？”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在他滚烫的脸颊上，却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理解和包容，如同阳光，一点点驱散着他心底最阴暗角落的阴霾。积压了太久的情感，如同开闸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霍延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硬汉，此刻，在张宁温柔的注视和沉静的怀抱中，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张宁肩头的衣衫。
他像个迷途己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紧紧拥抱着眼前唯一的温暖与救赎，放任自己沉浸在这迟来的脆弱与释放中。
张宁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拥抱着他，用自己纤弱却无比坚定的身躯，为他支撑起一方小小的、可以暂时卸下所有重担的天地。
她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抚着他的背，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曲调简单却无比安宁的乡间小调。歌声轻柔，如同母亲安抚婴儿的摇篮曲，在这寂静的深夜里，萦绕不去。
窗外，疏勒河的水声依旧潺潺，夏虫的鸣叫不知何时己悄然停歇。东方遥远的天际，泛起了一丝极淡的鱼肚白。这一夜，格外漫长，却也格外珍贵。
……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曦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时，霍延的情绪己经彻底平复下来。泪水洗去了眼中的血丝和痛苦，虽然疲惫依旧深重，但眼底深处那几乎将他压垮的沉重阴霾，似乎淡去了许多。
他轻轻松开张宁，脸上带着一丝赧然和深深的感激：“宁儿…多谢你。”这一声“宁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带着前所未有的亲近与依赖。
张宁脸上也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她微微垂眸，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轻声道：“将军不必言谢。此乃医者本分，亦是…宁之心意。”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霍延，眼中带着医者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将军此症，根深蒂固，非一日可愈。此夜宣泄，虽暂缓症状，然心结未解，恐仍会反复。需得长期调理，辅以药石安神，更需…将军自己尝试接纳，莫要强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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