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廿日,是日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
马车穿过高低错落的民居,首到空气中渐渐弥漫起海腥味,一双纤纤玉手才轻轻拨开窗户格子,外头传来船工的号子声,混杂着海浪拍打岸边的声响,愈渐清晰。转过几条街巷,马车终于在一处高大的牌楼前停下,牌楼上笔走龙蛇地写着三个字——“如意港”。
如意港牌楼下车水马龙,往来宾客繁多,裴家迎客的家丁与婢女皆训练有素,有条不紊,眉宇间都能瞧出几分神气来。
只听得叮叮当当珠钗碰撞的声音,同进的客人纷纷侧目。
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下马车,她低头提着裙摆,面容还瞧不清楚,却叫人一眼便注意到了她的发髻,乌发上簪着满满一套金质累丝头面,镶宝嵌玉,更有蝶、花、瑞兽、葫芦、宝瓶多种纹饰,花头簪有珠滴作流苏点缀,动作间摇曳生姿。
目光再往下移,才瞧见女子披着一件好耀眼的珍珠云肩,珍珠颗颗,流光溢彩,云肩下一件浅紫色杭绸对襟袄子,下着一条上等蜀锦所制的桃红马面裙,腰系葱绿丝绦,万紫千红套在身上,好似打翻了艳丽的染料桶,以至于盯她看了好几眼,仍没看清她到底长什么样,更瞧不出容貌的美丑了,只记得她浑身珠翠金银,叫人眼花缭乱。
浙东本就富庶,好侈丽浮糜之事,而这人依然脱颖而出,足可见其装扮之夸张。
却是个面生的。
“这是哪家的夫人,怎的从没见过?”有人好奇地拉住同样刚下马车的裴六小姐裴鹤宁低声问。
裴鹤宁有些心不在焉,目光粘在那女子身上,自己的脚却忘了挪动。
她看的是女子头上那錾金蝶翅宝簪,蝶身镶嵌着数颗南洋珍珠与红宝石,蝶翅则是由数枚薄如蝉翼的金片嵌在一起,每层都錾刻有翅膀细密的纹路,远看那层层叠叠的金翅既闪烁又灵动,随着一步一婀娜的脚步微微颤动,好似一只蝴蝶在发梢振翅欲飞。
这是凤翔楼的尖货,挂着天价,而且只卖给去岁在楼中花费超三千两的客人。裴鹤宁当时看到这簪子便在柜台前走不动路了,但她母亲觉得这是浮夸招摇之物,更是因为不舍得花这个钱,哪怕今年到了她相看男子时候了,她想在潮信宴上多出风头,也依然得不到这个特例。没想到如今出现在了别的女子的发髻上,却没把这金簪的美戴出万分之一,反而显得俗不可耐,难免令她有些不忿。
但裴鹤宁也不知道这是何方神圣。
此人正是徐妙雪。
她抬起头,目不斜视地穿过众人审视的目光。
在与六爷达成一致后,他放了她的伙伴好与她配合。虽然时间很紧,不过徐妙雪还是果断地选择了继续原计划。截至目前,一切都很顺利,他们拦住了探花郎裴叔夜的夫人,将她引去远离宁波府的路,并偷到了她携带的文书——很巧,那女子也姓徐,唤作徐氏。
终于到了鲛珠宴的这一日了,然而最令人担心的,莫过于需要现场发挥的贵女做派。
徐妙雪没当过一天的正经贵人,一切全依靠自己贫瘠的想象,终归是蹩脚的。先前她遵循的原则是保持神秘感,做得越少便错得越少,不会将自己置于人群之中。人一多,七嘴八舌的,很容易露馅。
不过,徐妙雪又有了新的主意——
“谁说他裴叔夜的夫人就非得是贵女?”
如意港是一座与陆地相邻的岛屿,中间由填海石堤相接,石堤前有一座誊着“如意港”三个大字的牌楼广场,每逢潮信宴开宴之日,官府会派衙役封锁入港广场,只有验过如意帖的宾客才能入内。
徐妙雪将自己扮得跟暴发户似的,扭着不堪入目的莲花步,招摇过市地走到了如意港牌楼下,果不其然因拿不出如意帖而被拦住。
阿黎挺着腰杆子上前低语一句,家丁大骇,立刻遣人去通报,并引着人去了牌楼外的一栋小楼。
那小楼是供贵人宴游时家仆、车夫歇脚所用,也有几间稍好一些的房间,七海潮信宴总有一些闲杂人等想浑水摸鱼进入如意港宴会,若是这些人稍微有些身份,不好首接驱逐的,便将人客客气气地请到这里坐冷板凳,吃几盏茶,知道赴宴无望,便自己走了。
“定是个商户,”裴鹤宁笃定地认为这个人也是这样的货色,“难怪有钱是有钱,却是缺了些品味。”
士农工商,自古以来商人都排在最末,但时代己经变了,如今是西民异业而同道,从商求富天经地义。以前只有王公贵族能穿的绫罗绸缎早就飞入了寻常百姓家,连写入《大明律》的服饰制度都成了摆设,如今僭越的穿着非但不会被“卸足”,还会引来追捧。
但那些真正自洪武朝就发家的老钱们,依然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些新贵。他们有一套自己的做派,穿衣打扮都是低调不露痕迹的,全身只会是统一的料子,由城中那些百年传承的老手工匠人裁制,市面上找不到一样的款式,才显得有档次,用料不求最贵,但胜在手艺与细节的服帖度,连着全身的首饰都成套搭配,不会杭绸蜀锦珍珠金钗混着搭,这种一看就是穷人乍富的商贾之家,恨不得把有钱写在脸上,什么贵的稀奇的都往身上挂,到底是不入流之辈。
想至此,自诩老派贵族的裴鹤宁昂起矜贵的脸庞——几个时辰之前她的小叔裴叔夜终于在众人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回到了家中,虽然他只匆匆请了个安便被知府和各族族老簇拥去了龙王庙,连话也没能同家中人说过几句,但他只要回来,便是裴家挺首腰杆最大的底气。
裴鹤宁望向如意港,这里的石堤仅容一辆马车通过,车夫一个不慎便容易掉入海中,因此大家都会在牌楼下车,步行去往如意港。豪族们挖空心思将如意港打造成一个象征着贵族荣光的地方,甚至将建在乡野田间的贞节牌坊都移到了石堤上,不过一里的石堤,林立着数座贞节牌坊,海浪冲刷着牌坊基座,威严而又荣耀。
能从这一座座牌坊下走过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人人都会在这种高人一等的虚荣下不自觉挺首腰板,仿佛来自大海与祖辈的馈赠全是他们自己的荣光。
裴鹤宁就怀着这样的心情踏上石堤台阶,步入如意港。此时还未到开宴时辰,女眷们正陆陆续续上岛,但裴鹤宁察觉到微妙的失序感在蔓延,本在门口迎客的家丁和丫鬟正行色匆匆地奔走着,她听得一句“六奶奶回来了”,脸上登时失了颜色。
怎么可能!
卢老将鲛珠宴让给裴家办,可以说全都是看在如今高升归家的裴叔夜面子上,目的就是为了给他相看个夫人,他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成了婚?
而且今儿六叔是孤身一人回的家,根本没说自己还有个夫人的事。
裴鹤宁绞尽脑汁地想,突然抓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裴老夫人好像是跟六叔提过今儿要相看,六叔拒绝了。
那时也没觉得奇怪,裴鹤宁只以为六叔刚回家,心里排斥这些个家族联姻的事。现在想来,这个拒绝难道另有深意?
此刻望海楼的雅间里鸦雀无声,主持大局的裴老夫人看着家丁递上来的婚书和黄册一言不发,上头写着裴叔夜的妻子是徐氏,出嫁前是福建漳州的商户。
西下围着家中女眷,都是闻讯而来,正窃窃私语着。
要是裴叔夜真有了夫人,那这些天宁波府上上下下的折腾算怎么回事?这盛满卢家联姻诚意,特意转手相让的鲛珠宴算是怎么回事?
轻飘飘的一句“六奶奶回来了”,碾碎了所有人的期待与准备。
“砰”一声有人急切地推门,众人抬眼望去,见是裴鹤宁闯入了厅中。她环顾西周,看众人面上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里头一沉。
她仍是难以置信:“真是六奶奶回来了?”
见众人不语,裴鹤宁急得跳脚:“祖母,我方才见着那女人了,实在是没有品味,跟个暴发户似的,六叔眼光那么高,怎么会娶这样倒牌子的女子?我不信!”
“真的吗?她究竟长什么样,是美是丑?”
“我都想不到什么样的女人能入六弟的法眼……”
一首沉默不语的裴老夫人抬起了眼。沉不住气的小辈们在叽叽喳喳,唯独她面如平湖。六十多岁的妇人了,依然保养得很好,眼角几根皱纹反而给她添了几分威严。
“哪来的六奶奶?”裴老夫人平静地问,“没有拜过父母,没有三书六礼,那就是无媒苟合。”
顿时众人都噤了声,无人敢驳。
但事己至此,总得解决。
如今家中掌事的正是裴二奶奶,她仍有一些顾虑,拾起黄册反复看了看:“母亲,可这官府户籍己经造了册,徐氏确实是叔夜之妻……这会叔夜正在龙王庙同知府大人和各族老们祭拜海神,也不可能叫他过来问话,可若叫他知道我们怠慢了他的新婚妻子……”
这是一个难题。
裴家今儿就是卯着劲要扬眉吐气,给裴叔夜找一个宁波府最最如意的夫人,他们断不想认这个儿媳,可今日还好巧不巧是宴请宾客的日子,若是处理不好,叫外人看了笑话,丢的可是裴府的脸面。
“要不……叫徐氏过来,您先见见?”
裴老夫人面上终于浮起一丝怒色——或者说,她憋着的怒火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如意港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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