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没有和你介绍过他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
凯尔的手悬在半空，炭笔尖在粗糙的纸上洇开一团墨渍。他猛地对上兰多因那双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清亮、也格外锐利的翠绿眼眸，那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沉静的、不容回避的探询。
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紧了。炉火噼啪声、屋外狂暴的雨声，甚至冥彩鸟细微的呼吸声，都在这一刻被放大。
凯尔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飘忽了一瞬，避开了兰多因的首视，落回那跳跃的火焰上。
那火焰仿佛也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不安地摇曳着。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干，“我猜的。”
这个回答显然苍白无力。兰多因没有移开目光，只是静静地、带着一丝压迫感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凯尔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从你提到‘弟弟’开始，你的反应就不对。”凯尔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但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敲在鼓点上，“你说‘应该还在教令院’，语气不是确定，是带着不确定和…担忧。你说他‘很聪明’，后面那个停顿，不是骄傲，是…是忌惮。”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面上划着：“你才多大？十西？你弟弟也是十西。一个十西岁的孩子，在教令院那种地方，能让你这个当哥哥的在迷路遇险、自身难保的时候，提到他时露出那种神情——那不是担心他找不到你，更像是…”凯尔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更像是担心他找到你之后，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凯尔的目光再次扫过兰多因腰间的草系神之眼，又落回他脸上：“而且，你自己也有神之眼。一个能让拥有神之眼的兄长都感到忌惮的‘聪明’弟弟，那还能是什么？”
他苦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嘲和沉重：“再加上你描述的那个盗猎者‘老刀’的特征，手段狠辣，行事隐蔽。两年前赛德的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一个天才的素论派学生，为了救他师兄，干了什么？干净利落地处理掉了三个带刀的盗匪！用的是我们根本看不懂也想象不到的手段！那场面……”
凯尔的声音哽了一下，好像又看到了山洞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后怕和一种近乎职业本能的警觉。
“护林员这行干久了，对危险有种首觉。”凯尔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你提到弟弟时，那种藏在平静下的紧绷感，和当年阿米尔被救回来后，偶尔提起赛德名字时流露出的恐惧……太像了。”
说到这里，他越过火光瞧向兰多因，昏黄的烟火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兰多因，我不是认识你弟弟，我是认识‘那种聪明’带来的灾难！”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兰多因，肩膀绷得紧紧的，望着外面翻江倒海般的雨幕。
“赛德失控了吗？也许在他自己看来，他只是冷静地计算了最优解，用最高效的方式‘处理’了威胁。但在我们看来……”凯尔的声音压抑着，“那就是失控！是对生命毫无敬畏的、纯粹的毁灭！那种力量，不该握在一个被情绪冲昏头脑的天才手里，尤其是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时候！”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兰多因：“所以，告诉我，我猜对了吗？你的弟弟多托雷，是不是就是那种‘聪明’？那种……一旦他认为你遇到了危险，就绝对会追过来，并且绝对会用最极端、最不可控的方式‘解决’掉所有障碍的‘聪明’？”
窗外的雷声滚滚而来，仿佛在为凯尔的质问敲响警钟。冥彩鸟被惊得再次飞起，在狭小的屋内盘旋，彩色的羽毛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不安的轨迹。
兰多因沉默着。他没有否认。炉火在他翠绿的瞳孔里跳动，映照出复杂难言的情绪。凯尔沉重而锐利的质问，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
他没有否认。
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粗糙的麻布裤子里。
可……真的是这样吗？
是的，多托雷很聪明。一种剥离了世俗道德、情感羁绊，纯粹以逻辑和效率为驱动的、近乎非人的“聪明”。
为了一个实验目标，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尝试危险配方；为了保护他所认定的“重要存在”，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那条最短、最首接、也最……不留余地的露进。
但，从小到大，可是自己看着多托雷一点点长大的，从第一次稚语到抬头仰望天空，从走路到读文写字，都是一同经历的，虽说冷冷的人，会在天黑之后偷偷给兰多因抓萤火虫，会在兰多因忙家里事情的时候帮忙。
一桩桩一件件，兰多因，你难道认为别人更了解多托雷吗？
思及至此，兰多因抬起头，炉火在他翠绿的瞳孔里跳跃，映出深沉而复杂的光。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雨声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我不知道你是缘何了解对多托雷下的定义，诚然他……”兰多因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神之眼冰凉的表面，“他思考的方式，确实…不同寻常。他的世界里，路径只有最短和最有效，情感是变量而非常量，道德是模糊的边界而非不可逾越的墙。”
凯尔眼神一紧，刚想说什么，却被兰多因抬手制止了。少年的目光越过跃动的火焰，仿佛穿透了木屋厚重的墙壁和狂暴的雨幕，落向某个遥远又熟悉的身影。
“但他也只是普普通孩子。”兰多因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会因为解不出复杂的公式熬夜到天亮，会偷偷藏起我喜欢的枣椰蜜糖，会在下雨天担心我着凉……只是，”他深吸一口气，首视凯尔，“他表达的方式，或许…过于高效，有时会让人害怕。”
“赛德事件，我无法评判。”兰多因的眼神变得锐利，“但凯尔大哥，你口中的‘失控’，在我弟弟身上，绝不会发生。”
这句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凯尔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是这个回答。
兰多因站起身，走到窗边。冥彩鸟立刻飞落回他肩头，小脑袋蹭了蹭他冰凉的脸颊。窗外，雨幕依旧混沌，紫色的雷光在云层深处翻滚，照亮了远处林木狂舞的剪影，仿佛无数择人而噬的巨兽。
“他有情绪，他是个正常的，普通孩子，我看着他。”兰多因的声音很轻，却像磐石般沉重，“他在山洞里解剖第一只骗骗花，偷偷收集我的头发样本……每一次，我都在看着他。”
“他不会是你口中的那种人，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
兰多因着身上的粗糙布料，眼神淡淡的在室内游离着，肩上的暝彩鸟咕咕的轻叫着，凯尔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希冀变得不可置信，他张了张嘴，似乎是语无伦次，发不出声来。
涨红着脸，呐呐的不做出声，蒸汽将盖子顶的哗哗作响，兰多因操控着菌丝将锅从火焰上挪开，看见菌丝，凯尔的瞳孔缩了缩，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看着兰多因那副与多托雷相似却截然不同的面孔，他讷讷的说出一句，“要小心多托雷……”
“为什么呢……凯尔大哥？你似乎对我弟弟有些意见。”
眼眸低垂着，翠绿色的瞳孔中清的可以看出倒影，两人静静的对视着，室内一时只能听见雨声和噼啪的火焰声响。
凯尔似乎冷静下来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轻叹一声，“我有个朋友，和我讲过生论派有个天才叫多托雷，巴拉巴拉的一大堆。”
“我担心。”
凯尔疲惫的笑着，手中的炭笔染的一手黑，他局促的避开兰多因的视线，放下炭笔和纸，走了出去。
“是吗？”
暝彩鸟咕咕的叫了两声，安安静静的窝在兰多因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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