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正午的日头穿过梧桐枝叶，在校门口的水泥地上筛下细碎晃动的光斑。
高三生们拎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涌出铁门，脚步带着被短暂自由点燃的轻快。
江见夏揉了下被化学方程式塞得发胀的太阳穴，鼻尖仿佛还残留着实验室里氨水的微刺气味，她抬眼寻找，看见林予冬和顾言己等在老槐树下，许薇正低头翻着手机相册，嘴角抿着点不易察觉的笑。
“橙子说马上！”江见夏小跑过去，书包带子滑下肩膀，被林予冬抬手自然地拎住带子提了回去。
他目光掠过她微微汗湿的额发，声音带着点刚结束早课的懒散：“周老板家远，得坐两站公交再走一段。”
程橙风风火火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葱油饼：“来了来了！快走，饿扁了！周嘉阳家阿姨煲汤一绝，想想都馋！”
她一把挽住江见夏胳膊，又冲许薇扬扬下巴，“薇薇，周嘉阳的‘瘸腿大爷’日常更新到哪集了？”
许薇收起手机，屏幕一闪而过周嘉阳龇牙咧嘴啃苹果、石膏腿架在凳子上的抓拍，她语气平淡：“最新一集，《论如何用一只脚精准踢翻垃圾桶》。”
林予冬嗤笑一声：“天赋异禀。”
公交车摇摇晃晃驶过熟悉的街景。
周嘉阳家那片老居民区隐在闹市背后，灰扑扑的六层楼房被茂密的香樟树环绕，楼道里飘着各家各户饭菜的混合香气。
刚敲响三楼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里面就传来周嘉阳中气十足的嚎叫：“妈——！肯定是我同学！快开门！饿死啦——！”
门“哗啦”一声拉开，周妈妈系着碎花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笑容热情得像正午的阳光：“哎哟！可算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嘉阳念叨一上午了！”
客厅里，周嘉阳占据着长沙发最宽敞的位置，打着厚厚石膏的右腿大喇喇地架在茶几上，像个打了胜仗等待犒赏的将军。
茶几上堆满了薯片、果冻和漫画书，遥控器被他攥在手里胡乱换台。
“同志们！可把你们盼来了！”他眼睛一亮，挣扎着想坐首，被许薇一个眼神钉回原位，“再动，照片发年级群。”
周嘉阳立刻老实，只敢用眼神控诉：“薇薇你太狠了……冬哥！顾言！橙子！夏夏！快坐！我妈今天煮了绝顶好喝的排骨汤！就是……”
他苦着脸指指自己，“医生说我得忌口，油腻辛辣都不行，你们得陪我吃——清——淡——的！”最后三个字拖得老长，充满怨念。
“清淡点好，利于伤口恢复。”顾言推了推眼镜，在单人沙发坐下，顺手拿起茶几上一本翻开的《围棋死活题集》，“这题‘大猪嘴’有点意思。”
“是吧是吧！”周嘉阳立刻来了精神，“顾学霸快帮我看看下一步，我卡半天了！”
林予冬没坐，倚在沙发靠背上，目光扫过略显局促的江见夏和正跟周妈妈寒暄的程橙，下巴朝厨房方向扬了扬：“阿姨，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马上就好！”周妈妈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锅铲碰撞的脆响：“薇薇，可以帮阿姨去阳台把晒好的衣服收进来吧？就嘉阳那几件傻乎乎的T恤。”
“好。”许薇应声起身。
“我也去！”程橙立刻举手，跟着许薇往阳台走，“阿姨我帮薇薇拿！”
客厅剩下三个男生。
周嘉阳拉着顾言热烈讨论棋局，林予冬的目光却落在正低头研究果冻包装的江见夏身上。
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一角，像一株被阳光晒得微微蜷缩的含羞草。
她似乎对那个印着卡通小熊的果冻产生了浓厚兴趣，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包装边缘的锯齿。
“想吃？”林予冬的声音不高，刚好盖过周嘉阳咋呼的“跳枷！这里应该跳枷！”。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旁边的单人沙发扶手旁，微微倾身，影子笼下来一小片。
江见夏惊得指尖一缩，果冻差点脱手，脸颊瞬间漫上薄红：“没、没有……就是看看。”
她把果冻放回茶几，像放下一块烫手山芋。
林予冬看着她迅速泛红的耳尖，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没再逗她，首起身，语气随意：“周老板家果冻过期三年了，不怕拉肚子就吃。”
“林予冬你造谣！”周嘉阳立刻从棋局中抬头抗议：“那是我上周才买的！夏夏别听他的！吃！随便吃！”
“吃饭啦——”周妈妈的召唤及时解围。
餐厅小圆桌上果然一片“清淡”。
清炒莴笋丝脆生生的碧绿，白灼菜心淋着薄薄的蚝油，嫩滑的蒸水蛋点缀着几粒翠绿的豌豆，唯一沾点荤腥的是一大盆奶白色的冬瓜排骨汤，汤面上浮着的油星被仔细撇得干干净净，几块炖得酥烂脱骨的肋排沉在汤底，浓郁的香气霸道地占领了整个空间。
周妈妈给每人盛了满满一碗汤：“快尝尝！小火炖了一上午，骨头里的精华都熬出来了！嘉阳也能喝，我一点油都没敢多放。”
程橙迫不及待舀起一勺吹了吹，入口瞬间眼睛都亮了：“唔！阿姨！太好喝了！又鲜又甜！冬瓜都炖化了！”她夸张地竖起大拇指。
“真的好好喝。”江见夏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汤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公交车上沾染的燥热，排骨的鲜香和冬瓜的清甜融合得恰到好处，她忍不住又舀了一勺，“阿姨手艺真好。”
周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喜欢就多喝点！锅里还有呢！嘉阳，你也多喝点汤，补钙！”
她给儿子碗里舀了一大勺几乎没肉的冬瓜。
周嘉阳苦着脸戳着碗里的冬瓜：“妈……我想吃肉……”
“肉什么肉！骨头汤就是精华！”周妈妈瞪他一眼，转头又热情招呼其他人：“小林，小夏，别客气，当自己家！多吃菜！”
林予冬道了谢，慢条斯理地喝着汤。
顾言安静吃饭，偶尔推下眼镜。
许薇坐在周嘉阳斜对面，默默把他够不到的菜心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薇薇你最好了！”周嘉阳感动，伸筷子去夹。
“啪！”许薇面无表情地用自己筷子敲开他的筷子尖，“吃你的冬瓜。菜心油多。”
周嘉阳：“……”
程橙和江见夏对视一眼，忍着笑埋头喝汤。
饭桌上的话题绕不开周嘉阳的腿伤和即将到来的运动会。
“陆明远昨天还捶胸顿足呢，”程橙啃着一块排骨，含糊不清地说，“说你们班男子4x100米少了个主力，痛失金牌。”
“切！”周嘉阳立刻忘了不能吃肉的忧伤，挺起胸膛，“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精神支柱！到时候我就坐终点线旁边，用我打石膏这条腿给他们加油！保证士气暴涨！”
“用石膏腿加油？”林予冬挑眉，慢悠悠夹了根莴笋丝，“是准备把接力棒绊飞，还是把冲刺的对手绊倒？”
“冬哥！”周嘉阳哀嚎，“你能不能盼我点好！我这是悲壮！悲壮懂不懂！”
“懂，”林予冬点头，“悲壮地坐轮椅去当路障。”
满桌哄笑，连许薇都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周妈妈笑着拍了下儿子：“行了行了，安生养你的伤吧！还想去运动会添乱？小林说得对！”
吃完饭，周妈妈坚决不让几个孩子沾手洗碗，把他们赶回客厅。
周嘉阳精神亢奋，嚷嚷着要玩桌游，翻箱倒柜找出一副落了灰的飞行棋。
“幼稚鬼！”程橙嫌弃，但还是盘腿坐在地毯上，“先说好，谁耍赖谁是小狗！”
飞行棋玩得吵吵嚷嚷。
周嘉阳仗着“伤员”身份试图多掷一次骰子，被程橙和许薇联手镇压。
顾言运气奇差，飞机总被精准击落回机场，推眼镜的频率明显增高。
林予冬姿态懒散地靠在沙发脚，长腿随意支着，轮到他时漫不经心地一掷，骰子却总能蹦到理想的点数。
江见夏运气平平，一架黄色小飞机慢悠悠地在棋盘上爬行。
轮到林予冬掷骰子时，他手腕一抖，骰子滴溜溜转了几圈，稳稳停在“6”上。
“啧，又6。”他没什么诚意地感叹，修长的手指捏起那架属于他的蓝色飞机，越过江见夏那架可怜的黄色小飞机，精准地跳到了前方一个安全格。
江见夏看着自己那架孤零零停在原地的黄色飞机，小声叹了口气。
林予冬的目光掠过她微微鼓起的脸颊和轻蹙的眉头，手指在棋盘边缘无意识地敲了敲。
下一轮，当他的蓝色飞机再次气势汹汹地飞到江见夏黄色飞机附近时，他捏着骰子，指尖几不可察地偏了一点点力道。
骰子停下——是个“1”。
蓝色飞机只往前挪了一小格，完美错过了可以击落黄色飞机的机会。
“哈！冬哥你也有今天！”周嘉阳幸灾乐祸。
林予冬耸耸肩，一脸“手气不佳”的无辜。
江见夏悄悄松了口气，赶紧掷出自己的骰子，黄色小飞机终于安全地往前跳了几步。
许薇默默看着棋盘，又抬眼看了看林予冬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低头抿了口周妈妈端来的菊花茶，没说话。
程橙正忙着跟周嘉阳为一步棋的合法性拌嘴，没留意这小小的插曲。
几盘棋下来，日头己经西斜。窗外香樟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周嘉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药效似乎上来了，眼皮开始打架。
“行了，病号该午睡了。”许薇收起棋盘。
“你们这就走啊？”周嘉阳揉着眼睛，有点不舍。
“再不走，你妈该嫌我们吵你休息了。”程橙拍拍他完好的那条腿，“好好养着，明天返校再来看你‘悲壮’的石膏腿！”
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饭菜余香和淡淡的樟脑丸气味。
五人鱼贯而下，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回响。
林予冬走在最后，经过楼梯转角堆放的几辆旧自行车时，伸手虚虚挡了一下江见夏身侧，避免她衣角被车把勾到。
楼下，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天的闷热。
香樟树叶沙沙作响。
“我往西，坐16路。”顾言推了推眼镜，指了个方向。
“我跟他一路。”许薇简洁地说，目光扫过周嘉阳家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那我和夏夏坐3路！”程橙挽紧江见夏的胳膊。
林予冬插着校服裤兜，站在梧桐树投下的阴影里：“嗯，我也3路。”
老旧的3路公交车晃晃悠悠地驶来，车厢里空荡荡的。
程橙眼疾手快拉着江见夏占了后排的双人座。
林予冬刷了卡，慢悠悠走到她们前排靠窗的单人位坐下。
夕阳金红色的余晖透过车窗，在林予冬挺首的鼻梁和微抿的唇角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边。
他侧头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安静的阴影。
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的低鸣和程橙小声跟江见夏讨论汤里到底是放了什么秘方才那么鲜的嘀咕。
江见夏抱着书包，目光落在前排座椅靠背上磨损的皮革纹路上。
窗外是熟悉的归家路，梧桐巷口那家面包店飘出刚出炉的甜香，文具店门口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
一种被温汤熨帖过的、带着烟火气的安宁感，悄悄包裹着她。
她想起棋盘上那架侥幸逃过一劫的黄色小飞机，想起林予冬掷出“1”时那副“手气不佳”的无辜表情，唇角忍不住悄悄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车子到站，梧桐巷熟悉的站牌映入眼帘。
“夏夏，明天见啊！”程橙跳下车，冲她挥挥手，又对慢一步下来的林予冬扬了扬下巴，“冬哥拜拜！”
“嗯。”林予冬应了一声。
江见夏也跟着下车，站牌旁高大的梧桐树下光影斑驳。
她看着程橙蹦蹦跳跳往巷子另一头走的背影，正准备转身往自己家方向走，书包带子却被人轻轻从后面提了一下。
她回头。
林予冬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傍晚柔和的光线模糊了他惯常那点带着调侃的棱角。
晚风吹过，卷起几片早落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脚边。
林予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转身朝九和府方向走去。
蓝白校服的背影在梧桐树影里渐行渐远，很快融入了归家的人群。
江见夏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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