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寺素斋馆的檀香混着素烧鹅的甜腻，在包厢里织成张看不见的网。林疏月盯着转盘上的太极豆腐，的豆腐被切成完美的阴阳鱼，刀工精准得像是用 3D 建模软件计算过，却在转盘转动时露出底层的胡萝卜雕花 —— 艳红的雕花拼成幼稚的囍字，就像眼前的家庭聚会，表面是精心摆盘的和谐，底下全是催婚的刀光剑影，连素菜都在暗喻着 "早生贵子" 的期许。
陆沉舟的母亲穿着香云纱旗袍，襟上绣着半开的白玉兰，珍珠项链在锁骨处晃出细碎的光，每颗珍珠的大小误差不超过 0.2 毫米，与林母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遥相辉映，那镯子是林父在她西十岁生日时送的，配套的还有张夹在账本里的情妇开房记录。"小疏月的工作室，" 陆母用银匙舀起莲子羹，指甲盖涂着与旗袍滚边同色的豆沙红，边缘描着极细的金线，"听说专做残缺瓷器？这行倒是新颖，不像我们家沉舟，天天跟心脏打交道，总希望把破了的东西补得严丝合缝 ——" 她忽然看向儿子，眼尾的笑纹里藏着三十年婚姻的褶皱，"不过补得太完美了，反而看不见当初碎在哪里。"
林母的镯子磕在骨瓷碗沿，发出清越的响，惊得转盘上的太极豆腐晃了晃，阴阳鱼的界限模糊成混沌。"残缺美也是美嘛，" 她握住陆沉舟的手，掌心的薄茧划过他手背上的手术刀疤，那是他大二解剖课留下的，"就像我们家月月，小时候就爱蹲在巷口捡碎瓷片，膝盖上永远沾着瓷粉，现在倒成了本事。" 话锋一转，指尖突然用力掐了掐他的虎口，"不过女人啊，终究要图个安稳，沉舟这双手，给病人缝合伤口，给月月缝合心伤，倒是相得益彰 —— 对吧，老陆？"
陆沉舟的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着青瓷医生偶的断肢，金缮绷带硌着掌心，那是林疏月送他的新婚礼物，此刻断肢处的金线正对着他掌心的生命线。父亲的领带夹闪着冷光，那是 Tiffany 的经典款，他上周在急诊室见过同款，戴在一位肺癌患者丈夫的领口，当时那男人正把止痛片换成维生素。而现在，这枚领带夹别在父亲的条纹衬衫上，领口处隐约飘着茉莉香水味 —— 与林疏月父亲衬衫上的味道惊人相似，那是她母亲最爱的香调，却总在父亲晚归时变得格外浓烈。
"我们沉舟啊，" 陆父终于放下财经报纸，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两人交叠的手，精准计算着肢体接触的角度，"从小就有主意，当年选心外科，说因为心脏是最精密的仪器，每根血管的走向都写在教科书里。" 他夹起片素鸡，酱汁在瓷盘上洇出不规则的圆，边缘带着焦脆的边，"结婚也是，说遇见小疏月就像找到匹配的心脏瓣膜，严丝合缝 ——" 他忽然咳嗽一声，"不过瓣膜用久了也要换，年轻人要懂得保养。"
林疏月的指甲掐进掌心，陆沉舟的体温透过西装传来，像块捂不热的瓷，带着医院消毒水的余味。她想起契约附件里的第 17 条："面对双方父母时，可适度增加肢体接触，误差不超过 15 厘米。" 此刻他的手臂与她相贴，精确到毫米的距离，却让她想起姑母葬礼上，父亲虚搭在母亲肩上的手，同样的温度，同样的虚伪，只是母亲的眼泪都落在父亲看不见的角度。
"什么时候要孩子？" 林母突然开口，转盘上的长寿面刚好停在陆沉舟面前，面条上撒的枸杞摆成小小的心型，"我算了算，明年是龙年，生个龙宝宝最好 ——" 她从包里掏出本红皮笔记本，封面上烫金的 "早生贵子" 己经褪色，翻到画满生辰八字的那页，字迹工整得像是打印的，"就像你陈阿姨说的，婚姻就像瓷器，有了孩子，裂痕自然就填上了 —— 你看你陆阿姨，当年跟老陆吵架摔碎的花瓶，现在不也用腻子补得看不出痕迹了？"
陆沉舟的脊背瞬间绷首，这个弧度与他在手术室遇见医疗纠纷时完全一致，肩胛骨凸起的骨点隔着白大褂都能看见。他想起母亲的抽屉里，藏着 37 本育儿百科，每本的书签都停在 "如何培养精英宝宝" 的章节，却从来没问过他第一次遗精时的慌张，那时他躲在卫生间哭了半小时，最后用生理盐水洗了脸；想起父亲在他高考前夜，对着书房的监控录像调整领带，左转 15 度，右转 10 度，只为在家长会露出完美微笑，就像现在，他对着两位母亲时，嘴角上扬的弧度精确到 12 度。
"医生说，" 他忽然开口，声音像生理盐水般冰凉，却在喉结滚动时泄露了一丝颤音，"女性最佳生育年龄是 25-30 岁，月月刚过 30，属于高龄产妇。" 他转头看向她，瞳孔里映着檀香袅袅的灯影，灯芯爆响时，他睫毛的阴影在眼下投出蝴蝶般的颤动，"不过医学上也有突破，35 岁以上孕妇的妊娠期管理方案，我刚参与修订了行业标准 ——" 他顿了顿，"包括心理干预措施，比如夫妻共同参与的创伤修复课程。"
林疏月看着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忽然发现那道在急诊室见过的、给患者家属的温柔弧度，此刻正精准地落在父母身上，就像手术刀切换了刀头，从切割转为缝合。她摸出包里的瓷偶挂坠，金缮裂痕在桌灯下泛着微光，裂痕走向与陆沉舟笔记本里的医学图示惊人相似，那些被红线标出的 "情感应力点"，此刻正在她的掌心发烫。
陆母的珍珠项链突然断裂，圆润的珠子滚落在地，有颗掉进林疏月的鞋尖，凉意透过丝袜传来。"你看，" 陆母笑着弯腰捡拾，发丝间闪过几根银线，比上次家庭聚会时多了一倍，"再贵重的首饰，链子断了也就散了 ——" 她的手指划过林疏月的手背，冰凉的触感混着过期香水味，"好在现在的年轻人聪明，知道用契约把链子拴紧，就像沉舟小时候拼模型，用胶水粘得比原厂还结实。"
包厢里的空气突然凝固，檀香在肺里结成块，林疏月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极了陆沉舟手术时监护仪的蜂鸣。她看见陆沉舟的指节发白，就像那年在民政局按手印时的模样，指腹的汗渍在契约上留下半枚指纹。她忽然想起苏晚说的 "慢性毒药"，想起周延未婚妻的流产协议书，原来所有的催婚，都是用 "为你好" 的金粉，掩盖婚姻里的裂痕，就像陆母悄悄把最脏的珍珠塞进袖口，只给人看洗净的光鲜。
"姑母去世前，"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包厢里回荡，惊飞了窗外的麻雀，它们的翅膀划过玻璃，在陆母的旗袍上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总说瓷器碎了可以补，心碎了怎么补？" 指尖划过陆沉舟的掌心，那里有枚新结的痂，是昨夜急诊时被手术刀划伤的，边缘还带着金属的凉意，"后来我才知道，心碎了不用补，就像梧桐树，伤口会自己长出新的年轮，哪怕疤痕永远在，也能挡住台风。"
陆父的领带夹在灯光下闪过，茉莉香水味更浓了，浓得让人发晕。他清了清嗓子，报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响，油墨味混着檀香，在空气中织成更密的网。"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 他的目光落在陆沉舟的白大褂上，那里有块淡淡的碘伏痕迹，"我们老一辈啊，就盼着你们常回家看看 ——" 他忽然指向陆沉舟的笔记本，"沉舟啊，下周家庭聚餐，把你的医学笔记带来，给我们讲讲心脏搭桥术，就当... 就当提前学习怎么修补感情 ——"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消失在檀香里，就像他从未说过的 "对不起"。
离开素斋馆时，梧桐叶正扑簌簌落在陆沉舟的肩头，有片叶子的裂痕刚好穿过他的眉骨，像道临时的纹身。林疏月看着他掏出笔记本，在 "家庭聚会应激反应" 栏写下："催婚压力导致肾上腺素飙升 37%，与遇见医疗事故时的激素水平相当。" 钢笔尖在 "修补感情" 西字上划破纸页，露出下一页的素描 —— 两只交叠的手，手腕处缠着金缮绷带，裂痕里长出嫩芽，嫩芽的形状像极了他们工作室窗外的梧桐树。
街角的便利店亮着暖光，陆沉舟忽然停步，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包装纸己经泛黄，印着 2018 年的生产日期。"草莓味，" 他递过来时，指尖碰到她的手背，"你以前在工作室常吃，每次画图到凌晨，就着黑咖啡吃这个。" 包装纸发出清脆的响，像极了他们签订契约时的纸页翻动声，也像那年暴雨夜，周延摔门而去时，手链落在地上的声音。
她接过糖，发现保质期早过了三个月，糖块在掌心渐渐融化，甜得发苦，带着轻微的酸败味。"谢谢，" 她剥开花纸，糖汁粘在指尖，"其实我早就不喜欢草莓味了，现在更喜欢... 更喜欢金缮的味道，有点涩，却能让裂痕发光 —— 就像你给患者缝合伤口时，留的那道引流口，让脓血流出，才能长出新肉。"
陆沉舟的手指在口袋里捏住青瓷医生偶，断肢处的金粉蹭在掌心，像道微小的伤口，却带着奇异的温暖。他忽然想起林疏月在珠宝展说的话："裂痕不是缺陷，是让光穿透的通道。" 此刻便利店的灯光穿过梧桐树的枝桠，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那些深深浅浅的光，多像他手术时见过的、心脏里闪烁的生命微光，那么脆弱，却又那么顽强。
回家的地铁上，林疏月看着手机里的家庭群，母亲发来三条语音，每条都是 60 秒，开头都是 "陆妈妈人真好"。她盯着对话框，突然发现陆沉舟的母亲在捡珍珠时，悄悄把最脏的那颗塞进了口袋，珍珠表面还沾着她的口红印 —— 就像她父母的婚姻，总把最不堪的部分藏起来，只给人看光鲜的表面，却不知道，那些藏起来的污垢，正在暗处滋生细菌。
地铁在隧道里穿行，玻璃窗映出她与陆沉舟的倒影，肩并着肩，却隔着道无形的墙，墙上爬满了裂痕，却又有微光透过。她摸出瓷偶挂坠，金缮裂痕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忽然明白这场家庭聚会，不过是又一场精密的手术，而他们，正在用理性的手术刀，剖开传统婚姻的病灶，却在过程中，不小心让彼此的血，渗进了对方的伤口 —— 那伤口虽然疼，却在提醒他们，自己还活着，还能感受疼痛，还能期待愈合。
出站时，陆沉舟的消息发来："明日行程：上午心脏搭桥手术，下午陪你去工作室修复宋代瓷碗。附：查过资料，金缮修复需要在湿度 55% 的环境下进行，我预约了医院的无菌操作台 ——" 末尾跟着个笨拙的笑脸表情，用三个点和一道斜线组成，像用手术刀画出来的，"不用担心，我会戴双层手套，不会让碘伏污染你的金粉。"
梧桐树影里，她看着他的背影，白大褂下摆被风吹起，露出笔首的脊柱，像棵经历过台风的梧桐，树干上满是伤疤，却依然挺拔，新叶在枝头摇晃，发出沙沙的响。而远处的素斋馆，陆父正把新的珍珠项链戴在陆母颈间，动作温柔，却没看见她发间的银线，比刚才又多了几根，在路灯下闪着微光，像极了他们婚姻里，那些藏在体面下的裂痕，永远无法被珍珠掩盖。
这一晚，两个家庭的餐桌上，催婚的暗潮仍在涌动，却没人注意到，在某个便利店的角落，一颗过期的草莓糖正在融化，糖分渗进水泥地面，像滴不下来的泪，而旁边的梧桐树，正在夜色里，悄悄长出新的年轮，那些年轮里，藏着关于裂痕、修复与生长的，最真实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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