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七分，电子锁的蜂鸣器第三次响起时，林疏月正在给元代瓷碗的裂痕上第二遍金漆。鹅颈台灯的暖光将她的影子钉在墙上，发梢沾着的生漆在瓷碗边缘投下细碎的金斑，像场未完成的星雨。陆沉舟的白大褂带着急诊室的寒气闯入工作室，袖口沾着的碘伏痕迹，在她刚铺好的雪纺台布上烙下浅黄的印子 —— 那是今晨抢救心梗患者时，家属慌乱中撞翻碘伏瓶留下的，此刻却成了打破空间秩序的第一片雪花。
"第三遍消毒程序，" 他的声音混着电梯钢丝绳的摩擦声，医用冷藏箱的蓝光在脸上划出冷硬的棱线，"手术室温度 19℃，比我们约定的居住环境标准低 3℃。" 硅胶心脏模型被轻轻放在操作台边缘，主动脉处的吻合口闪着新缝合的银光，与展柜里缺了左臂的青瓷偶形成诡异的对称 —— 前者是机械的完美复刻，后者是手工的残缺美学，却同样在裂痕处暗藏着修复的密码。
林疏月的笔尖在瓷碗边缘打滑，金漆顺着冰裂纹流成歪扭的线。这是她修复的第 47 件残瓷，裂痕走向与陆沉舟上周手术的患者血管完全一致 —— 她曾在他值夜班时，对着 CT 影像描摹了三个小时，发现人体最脆弱的冠状动脉，竟与元代匠人笔下的冰裂纹有着相同的力学曲线。"契约附件第五条，" 她盯着台布上的碘伏印，那形状像极了母亲当年摔碎的玉镯断面，"工作区域划分精确到厘米，您的心脏模型侵占了我的修复操作台 37 平方厘米。"
陆沉舟的手指在模型主动脉处停顿 0.5 秒，那里的硅胶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他看见她手腕内侧的金粉，想起昨夜急诊的醉酒患者，用金箔纸贴满刀伤，醉眼蒙眬地说："医生，我女朋友说受伤了要贴金，这样伤口才配得上她送的手链。" 此刻那串手链正在展柜里静静躺着，断链处的红绳与模型上的缝合线，在落地灯下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医学模型需要恒温环境，" 他将模型移至冰箱顶部，金属支架与玻璃展柜碰撞出清响，惊飞了停在瓷偶肩头的飞蛾，"就像您的金缮需要避免紫外线首射 —— 我查过《陶瓷修复工艺学》，湿度超过 60% 会导致生漆霉变，而您的除湿机设定在 58%。"
工作室的挂钟在墙角发出 Tick-Tock 的轻响，每一声都在切割着凝固的空气。林疏月忽然发现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便签，是她上周写的契约修订稿，边角处画着迷你瓷偶，正用手术刀修补心脏裂痕，刀刃上还滴着金漆。"您的医学笔记，" 她指向沙发上散落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第 43 页的折角恰好挡住了明代缠枝莲纹瓷片的残片，"挡住了景德镇窑火的印记。"
陆沉舟弯腰捡起杂志时，闻到她发间的生漆味，那是解剖课上浸泡标本的味道，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 —— 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用的蛤蜊油，总在深夜擦灰时飘进他的卧室。杂志下的瓷片缺了半片花瓣，明代匠人在残缺处刻了道极细的补痕，就像他父母卧室的合页，永远少颗螺丝，却还要维持着随时会掉的体面。
"明日行程，" 他翻开笔记本，最新一页用红笔圈着 "第一次共同家务"，墨迹在纸页上洇出小晕，"上午我主刀瓣膜置换术，下午两点至西点为清洁时间，您负责工作室区域，我处理公共空间 ——"
"不必了。" 林疏月盖上瓷碗的防尘布，金缮未干的裂痕在布面投下阴影，像道未愈的伤疤。她没说钟点工是苏晚介绍的王阿姨，那个总在白玫瑰凋谢时来的女人，围裙口袋里装着舍曲林的药瓶，就像她母亲藏在丝巾下的抗焦虑药。"我习惯独自工作。"
陆沉舟的钢笔在 "共同家务" 上划出深痕，想起母亲每周三擦灰时，会把父亲的领带按光谱顺序排列，却从不在意他衬衫第三颗纽扣永远少颗缝线。"契约要求至少 20% 的家务共同参与度，" 他调出手机里的契约文档，第 23 条的加粗字体刺着眼睛，"否则会导致情感熵增风险提升 18%—— 这是基于社会交换理论的计算。"
工作室的灯突然熄灭，应急灯的冷光中，林疏月看见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像道未缝合的伤口。跳闸的瞬间，她本能地护住展柜里的青瓷偶，指尖触到瓷偶断肢处的金缮，那温度竟与陆沉舟的掌心相似。"别怕，" 他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带着急诊室特有的安抚语调，却比平时多了丝颤音，"可能是电路负载过高。"
黑暗中，陆沉舟的手指碰到她的手背，薄茧划过她握刻刀的指节，像手术刀滑过肋骨的弧度。他想起今晨手术，患者妻子在同意书上签字时，同样的茧子卡在钢笔握位，最终把 "全力抢救" 改成 "放弃治疗"，墨迹在纸上晕成小小的泪滴。"抱歉，" 他缩回手，消毒水的气味在黑暗中愈发浓烈，却混进了一丝生漆的苦，"我去检查电闸。"
林疏月摸着黑打开手机电筒，光线扫过他摊开的医学笔记，最新一页画着两个重叠的圆，相交部分标注 "契约婚姻的安全距离：30 厘米"，却在旁边用小字写着："4 月 15 日 23:07，她俯身看 CT 片时，发梢扫过我手腕，距离 12 厘米，生漆味盖过碘伏。" 字迹比平时潦草，像心跳加速时的笔触。
电闸推上的瞬间，陆沉舟看见她迅速合上笔记本，耳尖的红痕比金缮的颜色还要鲜艳，让他想起手术室里监测仪上突然飙升的血氧饱和度。他忽然想起在便利店给她的草莓糖，过期三个月的甜，此刻在舌尖漫开，像极了这场假性亲密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正在悄悄发酵的温度 —— 就像他此刻看见她行李箱上的碎瓷贴纸，每片都精心排列，却在角落留着道未填补的缝隙。
"明天下午，" 林疏月转身时，瓷偶挂坠在胸前晃动，金缮裂痕闪过微光，"我要去景德镇挑选修复材料，你... 不用等我吃饭。" 她没说这次出行是为了逃避，逃避他白大褂上淡淡的血渍，逃避他说 "别怕" 时，自己胸腔里突然漏跳的那半拍。
陆沉舟看着她收拾行李的背影，发现她把元代瓷碗单独放进防震箱，就像他在医院保存珍贵的病理标本。"我下午有学术会议，" 他摸出青瓷医生偶，断肢处的金缮绷带蹭着掌心，那里还留着她手背的温度，"但晚上八点前会回家，按契约第 19 条，每周至少三次共同晚餐 ——" 他顿了顿，"我可以提前准备温生理盐水，搭配你喜欢的冷盘。"
她忽然转身，眼里有细碎的光，像金缮在灯光下的折射，让他想起患者康复时眼中的希望："陆沉舟，你有没有想过，" 声音轻得像瓷片相碰，却带着手术刀的锋利，"我们其实在用医学术语，给婚姻做病理切片？用安全距离丈量心跳，用熵增公式计算拥抱？"
他的笔尖在笔记本上停顿，想起父亲葬礼那天，母亲说 "婚姻是门精密科学" 时，指甲深深掐进他的手臂，留下的月牙形痕迹，十年后仍在阴雨天隐隐作痛。"医学的本质，" 他看着她腕间的裂痕手链，银链与金缮的交界处，正是当年周延手链断裂的位置，"是承认生命的不完美，然后寻找最不坏的解决方案 —— 就像你修复瓷碗，明知裂痕无法消除，却让它成为光的通道。"
工作室的挂钟敲响三点，林疏月忽然笑了，那是签约以来第一次发自真心的笑，像冰雪初融，露出下面的青草色。"所以我们的婚姻，是你开的一张处方？" 她举起刚修复的瓷碗，裂痕处的金漆在灯光下流动，像条正在愈合的血管，"用金缮做药引，用契约做疗程？"
陆沉舟看着她的笑，忽然发现她眼底的青黑淡了些，就像他手术成功后，监护仪上趋于平稳的心电图。"或许，" 他摸出便签，写下新的医学笔记，字迹比平时歪斜，"真正的修复，不是掩盖裂痕，而是让裂痕学会与光共存 —— 就像这只瓷碗，裂痕里的金漆，终将成为最独特的釉色。"
窗外的梧桐树在夜风里沙沙作响，新抽的枝桠敲打着玻璃，像在敲打两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林疏月摸着瓷碗的裂痕，忽然明白，这场假性亲密的初次碰撞，不过是两道裂痕的初次触碰，疼，却也带着某种期待 —— 期待在碰撞中，能长出比契约更温暖的、属于生命的纹路，就像梧桐树的伤疤处，终将抽出遮挡台风的新枝。
而陆沉舟的笔记本里，新的一页写着："情感熵增监测：今日与林疏月肢体接触三次，心率异常波动五次，其中两次发生在她笑的时候。" 钢笔尖在 "笑" 字上点了点，墨迹渐渐晕开，像滴进生理盐水的红药水，慢慢染红了整个页面，就像他此刻无法抑制的、正在苏醒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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