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日子像泡在蜜罐里。阳光是金色的糖浆,空气里永远飘着刚出锅的糯米糍粑的甜香。外公粗糙的大手会把我高高抛起,惹得我咯咯笑个不停;外婆的围裙口袋里总有掏不完的花生糖和山楂片;表弟表妹们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围着我叽叽喳喳,拖着我在晒得滚烫的谷场上疯跑,汗水浸透了花布衫。每一个夜晚都枕着稻田里起伏的蛙鸣入眠,梦里都是无忧无虑的喧嚣。
每当这时,一个念头就会像水底的泡泡,不受控制地浮上来:江渊要是也在就好了。外婆家后山那片开满紫色小野菊的坡地,他会不会觉得比窗外的灰色屋檐好看?外公做的木头陀螺,转起来嗡嗡响,他会不会也愿意玩一下?外婆熬的、加了桂花蜜的绿豆汤,冰冰凉凉,他喝了,胃里会不会很舒服?我像个小小的收藏家,贪婪地搜罗着每一份快乐,小心翼翼地叠好,在心里默念:这个要给江渊,那个也要给江渊,下次一定带他一起来!
归程的车轮碾过漫长的距离,载着满当当的、沉甸甸的期待。车子刚在家门口停稳,我甚至等不及妈妈把行李全搬下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包裹,像揣着整个夏天最珍贵的宝藏,跳下车就朝着那个熟悉的、低矮的阁楼方向跑去。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连空气里残留的暑热都变得可爱起来。
“江渊!江渊!我回来啦!” 我咚咚咚地敲着那扇斑驳的木门,声音带着雀跃的回响。
门开了。开门的依旧是江爷爷,他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疲惫的笑意:“是安安啊,快进来,渊儿在楼上呢。”
我迫不及待地侧身挤进去,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那吱呀作响的木楼梯。阁楼里光线依旧昏暗,只有老虎窗透进一方斜斜的、带着尘埃光柱的夕阳。江渊就坐在窗下那张旧书桌前,背对着我,低着头,似乎在看一本书。
“江渊!” 我欢快地叫他,抱着油纸包跑到他身边。
他闻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所有的欢欣和期待,在看清他侧脸的瞬间,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冻结!
明明才分开不到一个月!
眼前的江渊,像是被谁用无形的刻刀,狠狠地削薄了一圈。原本在言家养出的那点温润玉色,消失得无影无踪,脸颊重新凹陷下去,颧骨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嶙峋突兀。皮肤是那种久不见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薄薄地绷在棱角分明的骨骼上,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肩膀单薄得可怕,套在洗得发灰的旧T恤里,空荡荡的,像是挂在衣架上。整个人坐在那里,轻飘飘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他从窗边吹走。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慌猛地攫住了我的喉咙!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冷又痛,几乎无法呼吸!外婆家那些绚烂的、温暖的画面瞬间褪色、碎裂,被眼前这张过分消瘦、毫无生气的脸彻底取代。
他……他又受伤了吗?伤在哪里?是不是很痛?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不肯好好对自己?为什么总是要这样伤害自己?那个小小的白色胃药瓶,是不是又被他从抽屉深处翻出来了?
无数个尖锐的问号像冰锥一样刺进脑海,带来一阵眩晕。我看着他深陷的眼窝下那片浓重的青影,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看着他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腕……一股巨大的、孩子气的不解和委屈汹涌地冲上来,混合着一种更陌生的、沉甸甸的酸楚,压得我眼眶发烫。
早知道……早知道就硬把他拖去外婆家了!管他喜不喜欢人多!管他愿不愿意!至少在那里,有吃不完的好东西,有暖暖的太阳晒着,有外婆絮絮叨叨的关心……他一定不会瘦成这样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自责和后悔。身体却像被本能驱使着,完全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伸出了手。
那只抱着油纸包的手还僵着,另一只手却己经抬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颤抖,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江渊的头发上。
他的头发很软,带着一点微凉,细碎的、有些长了,软软地覆在额前。
我的指尖很轻地碰触了一下,像羽毛拂过冰面。
江渊的身体,在我指尖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受惊的弓弦。但预想中的闪避或者冰冷的抗拒并没有立刻到来。
他深褐色的眼珠,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目光穿透额前细碎的发丝,首首地看向我。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抗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像结了厚冰的深潭,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的模样——脸上还带着一路奔跑留下的红晕,眼睛因为惊愕和某种即将满溢的情绪而睁得很大,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难过?还有……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重的……
愧疚。
是的,愧疚。像沉重的铅块,毫无预兆地压满了小小的胸腔。
明明我什么也没做错。我去看了外婆,玩得很开心,给他带了礼物。可为什么,在对上他这双沉寂得如同死水的眼睛时,看着他这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消瘦身影时,一种强烈的、如同抛弃了最重要东西的罪恶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
仿佛是我亲手把他留在了这个阴暗潮湿、只有冰冷习题册和无声伤痕的阁楼里。仿佛是我,在阳光明媚的外婆家,把他一个人抛在了这无边无际的阴冷黑暗中。
指尖停留在他微凉的发丝上,传递着无措的温度。油纸包里,外婆亲手晒的蜜饯甜杏和裹着糖霜的山楂饼散发出的甜香,此刻在阁楼陈旧的空气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带着点残酷的讽刺。
“我……我给你带了……” 我试图开口,声音却干涩发紧,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怀里的油纸包沉甸甸的,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心慌意乱。
江渊的目光,依旧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眼底那片汹涌的、孩子气的、名为愧疚的海洋。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沉寂的眼底深处,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小尘埃,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分辨。
然后,他重新垂下眼睫,目光落回摊在膝头的那本书上。挺首的背脊在昏暗中,弯折出一个极其细微、却异常沉重的弧度。
那只落在他发顶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像冰针扎进心里。怀里的油纸包,那份饱含着整个夏天阳光和甜意的礼物,终究没能送出去,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臂弯,也压在了这个充斥着无声消瘦和巨大愧疚的黄昏里。阁楼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将那个轻飘飘的身影,连同我无处安放的难过,一起吞噬进浓重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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