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浸了蜜的溪流,裹挟着细碎的暖意和无声的默契,缓缓淌过。那个印着小熊的蓝色保温桶,依旧是清晨教室里最忠诚的信使,而我,也早己从那个莽撞的“饲养员”,进化成了江渊生活里一个近乎固执的坐标。只是,这坐标的边界,却越来越难以用常理去界定。
周末成了我心照不宣的期待。当放学的铃声如同赦令般响起,江渊会沉默地背上那个旧书包,脚步却精准地汇入我回家的方向,不再需要任何刻意的拉扯或询问。言家那扇门,对他而言,似乎也成了另一个可以短暂卸下冰甲的巢穴。
然而,冰甲之下的江渊,却时常让我这个自以为靠近了的“饲养员”,陷入孩子气的困惑。
比如睡觉。
我家客房里那张为他准备的折叠小床,铺着妈妈特意换上的、印着星星月亮的柔软棉布床单。可好几次,当深夜的寂静笼罩房间,我迷迷糊糊起夜,总能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瞥见小床上那个身影不安地翻动。他裹着毯子,像一只被困在狭小茧里的蚕,背脊绷紧,辗转反侧,清浅的呼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江渊?”我揉着眼睛,抱着我的兔子玩偶,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蹭到他床边,“你睡不着吗?是不是床不舒服?”
他翻身的动作瞬间僵住。几秒后,才传来他闷闷的、带着睡意被惊扰的微哑声音,像冰粒滚过绒布:“……没有。吵到你了?” 语气是一贯的疏离。
“没有,”我打了个哈欠,脑子还不太清醒,凭着本能脱口而出,“要不……你上来跟我一起睡?我的床大!” 说完还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他猛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月光勾勒出他绷紧的下颌线,深褐色的眼瞳在昏暗里像两颗冰冷的石子。“不用。” 拒绝得又快又硬,像一块迎面掷来的冰,“太挤。” 他拉起毯子,把自己裹得更严实,只露出一个冷硬的后脑勺给我。
太挤?我的大床明明睡两个我都绰绰有余!孩子气的委屈和不解瞬间涌上来。我撇撇嘴,抱着兔子玩偶,一步三回头地爬回自己床上。可躺下没多久,那翻来覆去的窸窣声,像小猫爪子,又轻轻挠着我的耳朵。
烦死了!睡不好明天怎么追他的成绩!
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劲猛地冲上头顶。我“噌”地掀开被子,光着脚丫噔噔噔再次冲到小床边,在江渊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掀开他的毯子一角,像条灵活的小泥鳅,“呲溜”一下就钻了进去!带着自己暖烘烘的被窝气息,不由分说地紧紧挨着他躺下。
“你……!” 他身体瞬间绷得像拉满的弓,带着被侵犯领地的惊怒,下意识地想把我推开。
“别动!” 我蛮横地命令,一条腿首接霸道地压在他冰凉的小腿上,像给不安分的被子钉上了一个锚点,手臂也紧紧箍住他的胳膊,“就这样睡!不许动!再动我就叫爸爸了!” 完全是耍赖的腔调。
他的挣扎在我这蛮横的“镇压”下停顿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僵硬得像块铁板,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抗议。黑暗中,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我自己咚咚的心跳。
就在我以为他要爆发,准备迎接更激烈的反抗时——
那紧绷到极限的僵硬,却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松懈了下来。像被暖流冲刷的冻土,一点点软化。
更让我心头一跳的是,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我似乎……似乎捕捉到他紧抿的唇角,极其短暂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快得如同幻觉,像冰面上一闪而逝的微光,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眼花了。可那瞬间松缓下来的气息,和他最终归于平静、不再抗拒的肢体,却又无比真实。
为什么?明明说不要,明明说挤,可为什么……他好像……并不真的讨厌?
这矛盾像一团解不开的毛线,堵在我小小的脑袋里。大人的世界有“口是心非”,可江渊的世界,对我而言,依旧像一本写满复杂密码的天书,我只能凭借本能去解读那些微弱的信号。
好在,另一本“书”——学习的密码本,在江渊冰冷而精准的“指导”下,我似乎掌握得越来越好。他留下的解题步骤依旧锋利如刀刻,却不再仅限于雪白的草稿纸。有时是作业本边缘空白处简洁的批注(“单位”、“陷阱”、“简算”),有时是课间我抓耳挠腮时,他状似无意推过来的、写满另一种思路的纸条。
在这样沉默而高效的“填鸭”下,我的名字终于在成绩单顶端,紧紧咬住了“江渊”的脚后跟。老师念排名时,投来的目光里多了真切的赞许。课间偶尔有人拿着习题册凑过来问我思路,那声“小天才”似乎也少了几分玩笑,多了点真心实意。
每当这时,我会下意识地看向靠窗的角落。他依旧埋首于自己的世界,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可我知道,那微弱的“月光”,从未吝啬过它的照耀。只是这照耀,依旧隔着冰冷的距离。
距离,在周末的言家会被短暂地消融。暖黄的灯光,妈妈絮絮的关心,爸爸偶尔温和的提问,还有我那蛮不讲理的“同床共枕”……江渊脸上的冰层,似乎在这里被暖意熏蒸得薄了一些。那点温润的玉色,也似乎更鲜活了一点。
然而,当周一的晨光再次降临,他背起旧书包,跟着江爷爷沉默地离开言家的大门,那道无形的闸门仿佛又“咔哒”一声落下了。他又变回了那个走在人群边缘、背脊挺首、眼神疏离的江渊。
更让我心头那根刺反复扎痛的,是在这周而复始的切换中,我窥见的秘密。
体育课后换衣服,他背对着大家。在他弯腰套上校服T恤的瞬间,后腰处一抹突兀的青紫,像丑陋的苔藓,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的视线!颜色很深,边缘带着的暗红,显然是新伤。
一次课间,他趴在桌上小憩,宽松的校服袖子滑落,露出一小截瘦削的手臂。肘关节上方,赫然又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淤痕,颜色是陈旧的黄褐色。
还有一次,在图书馆高高的书架间,他踮起脚去够顶层的书。衣摆随着动作掀起,侧腰肋骨的位置,一道细长的、微微发红的印子,如同被什么细鞭抽过,清晰地烙印在苍白的皮肤上。
每一次发现,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的眼睛,扎进心里!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猛地移开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呼吸变得困难,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不是意外!绝不是!
这些伤痕的位置如此刁钻,如此隐蔽,却又如此频繁地出现,新旧交叠!它们像无声的控诉,像冰壳之下狰狞的暗流,冲垮了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于他“正在变好”的幻觉。那些在言家被暖意暂时压下去的冰冷疑问,带着更尖锐的恐慌,再次汹涌地席卷而来——为什么?在他离开我视线、回到那个漏雨的阁楼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压抑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和冲过去掀开他衣服检查的冲动。我不能。爸爸的话在耳边轰鸣:靠近他,要慢,要小心,像靠近受伤的小动物……
于是,我只能像个笨拙的、心怀鬼胎的小偷。每一次目光无意(或有意)地扫过他可能的皮肤,心都悬到嗓子眼。每一次发现新的淤青,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心脏,带来窒息般的钝痛。我学会了在他看过来之前,飞快地低下头,假装整理书本,或者对着窗外发呆。然而,那些淤青的形状、颜色、位置,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干净整洁的校服上,勾勒出他清俊专注的侧影。他解题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流畅而精准。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符合一个优等生的完美表象。
只有我知道,这完美的表象之下,是无声的淤伤在反复叠加、溃烂。那层看似被我捂热了一点的冰壳,其下包裹的,或许是更深、更黑暗、更让我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寒渊。我自以为是的靠近和守护,在他离开言家大门的那一刻,似乎就被一种更强大的、冰冷的力量,轻而易举地碾碎了。
我看着他挺首的、拒人千里的背影,看着他手臂上那块刚刚被我瞥见的、新鲜的淤青,一股混杂着无力、愤怒和更深刻恐惧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冰壳之下,裂痕在扩大,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填补那汹涌而出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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