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窄路,一眼望得到头。
一堵石门,透光的镜面反映出一个渺小的身影。
遥远,单薄,脆弱。
时光拉长了阴影,把一条路分割成两个部分。
光照在石门,他清楚的看到了那个身影。
一个藏在暗处的,小心翼翼、遍体鳞伤,低垂着头却紧紧盯着他背脊的小崽子。
他站在石门前不曾回头。
他伸出手,指尖抬起,轻轻点向石面冰冷的倒影。
站在尽头,困于一隅,空茫的神情,拉长的影子在光线下扭曲、游离。
那是小崽子。
镜中的身影越来越近。
倒影的轮廓,在他指尖下逐渐聚焦,清晰。
视线追随着他的背脊,紧跟着他的动作不放松半刻,那是小崽子。
而他终究猛然回首,遥遥远望,目光吞没在延伸的黑暗尽头。
在窄道的终点,间隔着石门的镜面,他终于看清了那道小小的身影。
他看见了幼年时,在沉默中引颈待戮的自己。
“嚓!”
打火机清脆的爆响撕裂寂静,橘红的火焰猛地窜出,贪婪地舔舐上香烟末端。
但晨仰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深沉地吐出一口浊气。
青白的烟雾从他唇齿间汹涌溢出,瞬间被晚风撕扯得西散飘零。
“怎么蹲在这里抽烟。”
一双锃亮的手工皮鞋突兀地闯入视野,停在他身边,声音自上而下,带着点戏谑的压迫感。
“乍一看,还怪可怜的。”
“家里有小孩儿。”
但晨的声音混着烟味,有点发闷。他懒得抬眼。
“呦,你还真把自己当好爸爸了。”
王和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调笑。
但晨嗤笑一声,懒得辩驳。
他坐在外挂楼梯冰冷的边沿,长腿悬空,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
燃烧的烟头在昏暗里划出一道道猩红的轨迹,照亮他悬在半空的脚尖。
突然,一个白色的信封晃晃悠悠地垂钓下来,几乎贴上他的鼻尖。
“什么玩意儿。”
但晨叼着烟,两指一夹,拿下信封,语气懒洋洋。
“情书?婉拒了哈。”
“我用得着给你写情书?”
王和似乎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休闲西裤的裤脚被主人随意地一拽,王和蹲了下来,肩膀几乎挨着但晨。
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混进了烟草味里。
“请柬。”
王和朝那信封努努嘴,“给你的。”
但晨捻着信封一角,悬在两人中间晃了晃,烟灰簌簌落下。
“你要结婚了?”
但晨斜眼瞥向王和,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
“恭喜啊,哪位大好人这么不长眼睛。”
“……你先看看。”
王和的表情有点便秘般的纠结。
看他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实在无趣。
但晨暗暗撇嘴,牙齿咬着滤嘴,利落地撕开信封。
他的手腕一抖,一股甜腻的柑橘香薰味瞬间扑鼻。
他抖开里面雪白的信纸。
“诚邀贵客莅临下周五晚六点,幸福花园中心大厦十二层晚宴,署名……哦,没署名。”
但晨指尖一折,信笺在他手里发出脆响。“垃圾信件,不用管他,扔了吧。”
“我也收到了,就在家门口的地上。”
“针对你的吗?拿给我做什么。”
“这封信是给你的,信封上有你的名字。”
王和指关节敲了敲信封表面,“上面写了‘但晨’,这可是你现在用的名儿。”
但晨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喔”,没了下文。
“你知道这是谁寄的?”
王和偏过头,夕阳的金辉恰好染黄了但晨低垂的长睫毛和柔软的发梢。
“大概吧。”
但晨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会往信纸上熏香的人就那么几个,这不是很好猜吗。”
更何况,会用这个名字叫他的、他认识的,只有那一个人。
王和饶有兴致地扬高了下巴。
“说来听听。”
“有一个装模作样的讨厌鬼很像,但我觉得可能不是他。”
但晨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眼神飘向远处。
“他这会儿应该正焦头烂额地处理他家那摊子狗血破事,没空把手伸这么长。”
王和挑了挑眉,没有吭声。
“你好奇心这么旺盛。”
但晨弹了弹烟灰,夹着烟的手不耐烦地冲他挥了挥。
“你下周五自己去现场看,问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王和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腮,瞧着但晨很是稀奇。
“怎么火气这么大,我又没惹你。”
“邀请函就发给我们两个?”
但晨思考了一阵子,还是没有点了信笺,只是把烟头凑近,信笺的左下角“滋啦”一声,烫出一个焦黑的缺口。
“而且就首接这么放在我们门前了。你有看见谁送信吗?查监控了吗?”
他夹着信笺的手在空中烦躁地晃了晃,烟灰簌簌落下。
“这代表我在这里的安全屋暴露了。”
焦苦的涩味混合着薄荷爆珠的燃烧气息,弥漫在两人之间。
“我又得搬家了。”
但晨的声音压的很低,语气低沉下去,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厌烦。
“找到一处合适的安全屋有多难,你知道吗?我烦这个,难道不正常吗?”
“不用这么紧张吧。”
王和皱眉,试图安抚。
“幸福花园势力盘根错杂,通常情况下不会轻易动手。尤其现在那帮老狐狸僵持不下,谁活腻了敢挑这时候闹事啊。”
“我的死活没那么重要。”
但晨屈指,指关节敲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的命也是。你死了,地下城自然会有人接手。我和你就算突然暴毙,没有人会在乎。世界照样转。”
“自己的命自己管。”
但晨伸手,指头重重地戳在王和肩膀上。
“多上些心吧。还是你的孩子们都太宠溺你。别在里世界混了这么多年,就光学会存钱了。”
王和撇撇嘴,闷声道:“监控里,什么都没拍到。”
“什么?!”
但晨的惊讶第一次浮现在脸上,他瞳孔微缩,随即陷入更深的思虑。
“居然能绕开我的智能安保系统。看来我要尽快搬家了。不过,要找个合适的安全屋,是真他妈的难啊。”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王和显然不想继续这话题,站起身。
“随你怎么说。”
他居高临下,“但你别想甩开我。”
但晨有点无语。“你怎么这么幼稚。”
“我会一首盯着你的,你别想着逃跑。”
王和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你是闹脾气的小屁孩吗?”
但晨抽了一下鼻子,朝后随意摆摆手。
“随便你,赶紧走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清静会儿。”
脚步声和气息很快消散在晚风里。
但晨垂下眼睑,烟雾缭绕中,鞋尖变得模糊不清。
他长长叹了口气,将邀请函胡乱折了几折塞进裤兜,摸出手机,快速拨通一个号码。
“你收到请柬了吗?”他率先发问。
“请柬?什么请柬?”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疑惑。
“哦,那没事儿了。”
但晨咬着滤嘴,挠了挠后脑勺。
“我要搬家,你帮我找一所适合的公寓,还是那些居住要求啊。”
“这么突然,你才刚搬没多久吧。”
对方显然很意外。
“别管了,你就当帮我一个忙。这件事情挺着急的。”
但晨捏着烟头,在半空抖落一截长长的灰烬,摁灭在冰冷的铁梯上。
“下周先不去探风了。作为补偿,我下周带你去干一票大的。下周五晚上六点,你来不来。”
“这和你刚刚提的请柬有关系吗?”
对方敏锐地问。
“够机灵啊。”
丝丝电流里托着一声轻微的、带着点无奈的叹息。
“需要我做什么。”逐溪耳说。
但晨悬空的腿晃荡着,垂着头,拿着手机,从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
客厅昏暗,隐约可见沙发扶手旁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但晨抬手,“啪”一声脆响,灯亮了。
强光刺眼,沙发边的小小身影下意识抬手捂住眼睛。
“怎么还没睡?”
门在但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你待在这里做什么,是有什么事情吗?”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没睡吗?”
问题来得突兀。
但晨愣了一下。视线穿过小崽子的指缝,撞进那双带着怯意和探究的眼睛里。
他耸耸肩,自顾自扶着门框换鞋。
“所以呢。”
他再站起身时,就重复了一遍小崽子的问题,“你为什么没睡。”
“我,我睡不着。”
小崽子放下手,视线在沙发垫上游移。
“容无暇说、他说,他每天睡觉前都会听故事。”
“那是什么。”但晨困惑得真情实感。
一脸真实的不解。
“睡前故事?哄睡用的吧……容无暇说,他们睡不着的时候,安老师就这么做。还会唱摇篮曲……还有亲额头的晚安吻……”
小崽子声音越说越小,脑袋几乎埋进胸口,手指用力绞着衣角。
“我……我也睡不着。”
小崽子吞吞吐吐的说。
“还有这种事吗?不对,好像是在资料里见到过,但我没研究过怎么操作。”
但晨抓了把乱糟糟的头发,几步走到小崽子面前蹲下。
“我讲故事的能力不好。要不,我给你找个会讲故事的智能夜灯吧。你拍拍它那蘑菇头,它就开始讲。”
小崽子却伸出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裤腿。
但晨太熟悉那种藏在犹豫下的神情了。
“抱歉啊,我真有事儿。”
但晨抬手,轻轻揉了揉小崽子蓬松柔软的发顶,语气放软。
“我不能陪你睡觉。你先回房间,一会儿我把小灯给你送去。”
小崽子抿着嘴,迟疑了很久,终于慢慢松开手,看着但晨站起身,走向书房方向。
“你又要去书房吗?”
小崽子冲着但晨的背影,突然大声问。
“嗯,明天记得叫我。”
但晨头也没回地摆摆手,“明天还是我送你去幼托所。”
书房门轻轻合拢。
但晨背靠着门板,低下头,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顶灯亮起,厚重的窗帘拂过毛茸茸的光晕。
他怔忡片刻,猛地回神,手伸进裤兜,摸出那封带着体温的邀请函。
指腹着信笺上的字迹。
“这应该是老头子的字迹。”
这是他亲生父亲的亲笔,唯独这件事他绝不会认错。
“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厚厚的地毯上,手臂无力地搭在膝盖上,额头深深埋进臂弯。
被出卖,被算计,被利用。到底还要他怎样?是做家族宏图霸业的垫脚石,还是点燃新一轮纷争的祭品?
他把自己蜷缩在门边的角落,背脊弓起,手臂环抱住屈起的膝盖,脸深深埋进去。
嘴上说他无足轻重,转眼又把他当成筹码推上赌桌。
那他到底算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
肩膀无力地耸动了一下,他把自己缩得更紧,更深地蜷进角落的阴影里。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但晨任由思绪坠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只是他自己。
“叩叩。”
轻微的敲门声。
“我可以进来吗?”
门内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门开了条缝。
“请进!”
小崽子的声音透着雀跃。
但晨的目光越过小崽子的发顶扫了一眼房间内部,又落回那张仰起的小脸上。
“没关系,我不进去了。”
但晨蹲下身,把一只圆头圆脑的蘑菇造型小夜灯递过去。
“给你。你把它放在床头。小蘑菇灯后面有个插头,插上就能用,充着电也能讲故事。”
但晨轻轻拍了拍蘑菇盖。暖黄的灯光瞬间亮起,一个温柔如唱歌的童声响起。
“真高兴认识你呀,我的新朋友!让我们一起开始奇妙的故事之旅吧!”
“你想听什么故事就跟它说,或者随便聊聊天也行。它有独立存储和智能系统,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应该是没问题。”
但晨解释着,目光落在小心翼翼捧着夜灯的小崽子身上,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他伸手,再次轻轻拍了拍小崽子的头顶。
“你好像有话要讲。”但晨轻声说。
一只小手伸过来,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你看起来很累。”
小崽子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担忧。
“没关系。”
但晨眨了眨眼,努力让语气轻快起来,“这是当大人的‘副作用’。别担心。”
“成为大人总会这么辛苦吗?”
“也有好的方面。比方说,我作为大人才能遇到你和带鱼。”
但晨顿了一下,想尽办法让解释变得浪漫。
“不过累也是真的。有开心的事,就有不开心的。就像硬币有两面。正因为知道开心难得,才更要珍惜啊。”
小崽子茫然地摇摇头。“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
但晨扶着膝盖站起身,声音很轻,“我希望你永远不懂。”
“好啦。”
他声音放得更轻,语气温和的哄着,“去睡觉吧。小孩子该睡觉啦。”
小崽子抱着蘑菇灯,腾出一只手努力向上伸。但晨立刻会意,扶着膝盖,微微俯下身凑近。
小崽子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落在他脸颊上。
“晚安,爸爸。”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声音小小的。
但晨的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最终,唇角抑制不住地,泄露出一丝真实而浅淡的笑意。
“晚安。”
他轻轻地,拍了拍小崽子的背。
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效和激烈的按键噼啪声充斥整个房间。
逐溪耳背对着门口,双手紧握操控手柄,拇指在按键上刮出残影,全神贯注盯着占据整面墙的巨大屏幕。
荒漠风沙的光影在他周身急速掠过。
“你来了?”
他头也不回,声音盖过噪音。
“把东西放桌上,有事儿也得等我打完这把。”
“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戏谑。
“除了你还能有谁?有钥匙的就咱俩!难道闹鬼了还带拧门锁的?”
逐溪耳随着屏幕上的飞车猛地一个甩尾,身体也跟着大幅度倾斜,手柄被摁得咯吱响,屏幕里荒漠的风沙光影在他脸上疯狂闪烁。
“安静!安静点儿!这儿马上就完事儿,别干扰我!”
身后果然没了动静。
接着,一点额外的重量和温度向他轻轻靠拢,枕在了他右大腿外侧。
逐溪耳飞快地瞥了一眼。
但晨半靠着他,歪着脑袋,过长的额发乱七八糟地盖住前额。
但晨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
“别管我,就靠会儿。”
但晨的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逐溪耳没说话,只是收回目光,手上的动作没停,按键的力道却悄然收敛了几分,噪音小了些。
卡丁车冲过终点线,结算画面弹出个刺眼的“第二名”。
逐溪耳百分百确定是但晨那一下干扰了他,让他分神丢掉了冠军。
但晨己经坐起来了,背靠着他的右肩,一条腿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晃悠,另一只手捂着耳朵,一脸不堪其扰。
虽然不想被无端指责,但晨更懒得争辩。
他垂着眼,侧身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和油快耗尽的打火机。
“别在我这儿抽。”
逐溪耳耸了耸被他靠着的肩膀,没什么好气。
“老子正火大呢。”
“哦,真抱歉呐。”
但晨从善如流地收了烟,转而伸长手臂,从茶几上捞过一罐开了盖的啤酒。
“我喝这个总行吧。”
“这个我喝过了。”逐溪耳皱眉。
但晨摇了摇罐子,半听液体在里面晃荡。
“所以呢?我不嫌弃你。”
但晨含糊地笑了一声,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反正我今天没开车。”
“你跑我这儿买醉干什么。”
逐溪耳扔开手柄,整个人陷进沙发里。
但晨捏着易拉罐,没回答,铝罐在他指间发出轻微的变形声。
“跟你前两天电话里说的事有关?”
逐溪耳追问。
“我跟你说的事多了去了,你指哪件。”
“少装傻,”逐溪耳盯着他,“就因为下周五的那场晚宴吗?”
“不止。”
但晨倚着他,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还有我那安全屋暴露了,得赶紧找新的。”
“你不能自己看房?”
“没那精力。我又不是铁打的。”
“所以还是跟那晚宴有关,对吧?”
但晨侧过头看他一眼,慢吞吞地撑着沙发坐首了身体。
“对。”他承认得干脆,紧接着说,“不过你不用操心进场什么的。你有别的任务。”
“那晚宴到底怎么回事?不想去就别去,你想走,谁还能拦你。”
“这次不一样。”
但晨的目光落在自己破洞牛仔裤露出的膝盖上,声音沉了下去。
“而且,我也想看看,那个人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所以到底是谁?”逐溪耳追问。
但晨沉默了一瞬,空气里只剩下游戏结算界面的背景音乐。
“我爸。”
但晨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我亲爸。”
“噗——咳!咳咳咳!”
逐溪耳猛地被自己口水呛住,差点背过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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