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裹着槐花香飘进"膳心堂",林晚秋正踮脚往屋檐下挂最后一串艾草——这是她新创的"避疫香囊"配方,用艾草、藿香、薄荷混着棉麻布包,专给体弱的孩童挂在胸前。阿朱捧着个蓝皮册子从里间跑出来,发梢沾着雨珠:"林娘子,今日又收了七个病例!孙妈妈说西市卖胭脂的胡姬咳了半月,喝了您开的枇杷蜜膏好了大半;还有城南张铁匠的儿子,摔断腿后喝牛骨汤补气血,现在能扶着拐杖走路了......"
林晚秋接过册子,指尖拂过密密麻麻的字迹。这是她半年来亲手记录的医案,从咳嗽、腹泻到产后缺乳、小儿疳积,足足记了三百二十七例。每一页都贴着药渣样本,画着药材图谱,旁边还批注着病人的饮食偏好、劳作强度——她要让《食疗图谱》不仅记"方",更要记"理"。
"阿朱,去把孙妈妈请来。"林晚秋将册子摊在八仙桌上,"今日要把胡姬的医案发进去,得让她说说喝药时的忌口。"
孙妈妈是西市布庄的帮工,因丈夫常年在外,独自拉扯两个孩子。三个月前她犯了咳疾,林晚秋用"雪梨百合羹"治好了,从此成了"膳心堂"的义务情报员。不多时,她挎着竹篮进来,篮里装着新腌的酸黄瓜:"林娘子,胡姬昨儿还让丫鬟来谢我呢!说喝了三副蜜膏,夜里再没咳醒。"
"孙妈妈,您说说当时的情形。"林晚秋铺开新纸,"胡姬是何时咳的?什么时候重?饮食可有什么特别?"
"她呀,"孙妈妈掰着手指头,"是从春分那天开始的。西市新来了批波斯地毯,她天天蹲在地上擦,扬起的灰首往嗓子眼里钻。起初只是偶尔咳两声,后来越来越凶,夜里能咳醒七八回。我给她送了三次枇杷蜜膏,每次都说'喝了这碗,明儿准能睡个安稳觉'。"
林晚秋笔尖一顿:"那她可曾忌口?"
"忌口?"孙妈妈笑出满脸褶子,"胡姬爱吃甜石榴,顿顿不离。我就说:'这果子性凉,您肺弱,少吃些。'她倒听劝,每日只吃两颗。后来我见她舌苔发白,又在蜜膏里加了两钱陈皮——您猜怎么着?第五日早上,她咳出了团黄痰,说胸口松快多了!"
林晚秋快速记下:"饮食禁忌第一条:肺弱者慎食寒凉果品;用药加减:痰黄者加陈皮三钱。"她抬头时,见陆鸿渐抱着个青瓷药罐站在门口,雨丝顺着他的伞骨滴在青石板上:"林医正,太医署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穿绯色官服的医正带着两个小吏跨进门来。为首的医正西十来岁,留着三缕长须,腰间挂着块"尚药局"的银牌——正是太医署的副署长王济之。他扫了眼桌上的蓝皮册子,鼻孔里哼出声:"林医正好兴致,不在医署当值,倒在这市井里记些'庖厨小技'。"
林晚秋起身行礼,面上不卑不亢:"下官在民间收集常见病的食治案例,欲编撰《食疗图谱》,供百姓参考。"
"食疗?"王济之扯了扯官服,"《唐律》有云:'诸医为人合药及题疏、针刺,误不如本方,杀人者,徒二年半。'你这些偏方,可曾经过太医署核准?"
"大人容禀。"林晚秋将胡姬的医案推过去,"此案中,胡姬因扬尘犯肺,下官用雪梨润肺、蜂蜜止咳,《千金方·咳嗽篇》有载:'肺燥者,宜食梨、蜜。'后又因痰黄加陈皮,《本草拾遗》言陈皮'去胸中瘕热'。方方皆有出处,怎说是'偏方'?"
王济之翻着册子,突然指着一页:"这一条,说'小儿疳积,用鸡内金研末冲服'——鸡内金是禽兽之胃,岂能入药?《新修本草》里可没这说法!"
"大人可知,鸡内金在民间叫'化骨丹'?"林晚秋想起前日在西市,卖糖葫芦的老汉曾跟她提过,"小儿积食,取鸡肫皮焙干磨粉,拌在粥里喝,三日后便能吃饭。下官试过七例,无有不效。"
"胡闹!"王济之拍案,"《新修本草》是我朝官修药典,岂容民间野说篡改?你这册子若流传出去,百姓信了这些'歪门邪道',误了病情,你担得起责任?"
"大人,"林晚秋突然想起昨日在崇仁坊遇到的老妇人——她孙子因缺锌口舌生疮,喝了三个月的"苦荬菜汤"(含锌量高的野菜),如今能满地跑了。她将册子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张画着苦荬菜的图:"此菜《齐民要术》有载,名'苦菜'。下官查过《食疗本草》残卷,孟诜先生曾说'苦菜,久服安心益气'。民间用它治口疮,与医理相通。"
王济之的脸色缓和了些,却仍板着脸:"即便如此,女子岂能行医?太医署的医正,哪个不是科举出身?你一个未入仕的妇人......"
"大人,"陆鸿渐突然开口,"林医正上月为杨宰相之女治闭经,用的'陈皮山楂粥',《本草纲目》里'山楂消肉食,陈皮理气',分明是正经医理。杨宰相还上本为林医正请功,说'民间有良医,朝廷当惜之'。"
王济之的胡子抖了抖,目光扫过陆鸿渐腰间的太医署腰牌——这小子是太医令最器重的弟子,连他都替林晚秋说话,倒不好再发作。他将册子往桌上一扔:"明日辰时,带着你的册子来太医署。若能让尚药局的博士点头,我便准你编撰;若是胡言乱语......"他冷笑一声,"休怪本官按《唐律》处置。"
王济之走后,孙妈妈擦着桌子叹气:"这老大人,还是信不过咱们。"
"不妨事。"林晚秋将册子小心收进樟木箱,"今日他虽凶,却没说'食疗'是错的。只要能让太医署的人看见这些病例......"她转头看向陆鸿渐,后者眼里闪着光,"鸿渐,明陪我去尚药局。我要让他们看看,民间医案里藏着多少宝贝。"
次日辰时,太医署的尚药局里飘着浓重的药香。林晚秋抱着樟木箱站在门口,看着门楣上"尚药局"三个鎏金大字——这是唐代掌管宫廷药物的机构,连太医署都要仰其鼻息。陆鸿渐上前敲门,门内传来个苍老的声音:"进来。"
尚药局的首席博士是个白须老者,正对着《神农本草经》打盹。听见动静,他扶了扶玳瑁眼镜:"何人?"
"下官林晚秋,带民间医案来请博士过目。"林晚秋将箱子放在案上。
老者翻开册子,目光突然顿住——第一页正是胡姬的医案,旁边贴着半片枇杷叶,叶脉清晰,连虫蛀的小孔都画得真切。"这画工......"老者眯起眼,"可是孙思邈先生的《千金方》抄本?"
"博士好眼力。"林晚秋恭敬道,"下官参照了《千金方》的图谱,又结合民间实物绘制。"
老者又翻到小儿疳积那页,指着鸡内金的图:"这东西,老夫行医西十年,只在《千金翼方》里见过只言片语。你如何确定它能治疳积?"
"博士容禀。"林晚秋想起昨日在西市遇到的老妇人,"下官曾见一老妇,用鸡内金治好了孙子的口疮。便取干品研末,混在小米粥里,给十名疳积患儿试服。半月后,八名能正常进食,两名食欲渐增。"
老者的手指在"十名""八名"上轻轻敲着,突然笑了:"好个'试服'!当年我师从孟诜先生,他说'医者当以病人为镜',你倒记住了。"他又翻到苦荬菜那页,"这菜,我在终南山采过。孟先生确实说过'苦菜久服明目',你用来治口疮,倒是另辟蹊径。"
林晚秋心头一喜:"博士可愿为这册子作序?"
老者捋着胡子摇头:"老夫不敢。不过......"他指了指案头的《食疗本草》残卷,"这是孟先生亲笔,你可拿去对照。若有与医理相悖之处,再改也不迟。"
从尚药局出来时,日头己过中天。陆鸿渐买了两个胡饼,递给林晚秋:"林医正,尚药局的博士说,你的医案里有七成符合《千金方》的理法。"
"那三成呢?"
"他说,是'民间智慧'。"陆鸿渐眨眨眼,"还说,等你编完《食疗图谱》,让他孙子来抄一份——他孙子总喊腿疼,想试试你说的'牛骨汤补钙'。"
林晚秋笑得眼尾起了细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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