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这天的清晨，药圃里的薄荷草蹿高了半指。程惊鸿刚推开药房的门，就被股清冽的香气裹住——是薄荷混着金银花的味道，比春分那天浓了许多，像谁悄悄往空气里撒了把碎冰，凉丝丝地漫进鼻腔。
安安蹲在绿芽旁边数新叶，突然举着片叶子喊：“有露珠在发光！”那株春分冒出的绿芽己经舒展成两瓣圆叶，叶心托着颗露珠，露珠里浮着团小小的雾气，雾气散开时，竟显出个模糊的人影，正弯腰给薄荷浇水，袖口沾着的银粉簌簌往下掉，在叶面上拼出“掐尖要留三叶”几个字。
程惊鸿想起姐姐的笔记本里记过，薄荷长到西叶时掐尖最合适，留三叶能让根茎长得更壮。小时候他总爱揪薄荷叶子玩，姐姐就抓着他的手教：“要从叶柄这里掐，不然会疼的。”说着还替叶子理了理边缘，那认真的模样，仿佛在哄个撒娇的孩子。
正愣神时，安安突然指着篱笆外的石板路：“蚂蚁在搬花籽！”一排黑蚂蚁正拖着粒圆滚滚的种子往前走，种子外壳的颜色和昨日分给邻居的金银花籽一模一样。顺着蚂蚁的队伍望去，路尽头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摆了只陶碗，碗里盛着半满的清水，水面漂着片薄荷叶，叶上停着只七星瓢虫，翅膀的红点里嵌着点银粉，拼出“薄荷要多晒太阳”的字样。
他想起阁楼窗台上那株开了白花的薄荷。昨夜露水摔碎后，他特意把花盆搬到了窗边，此刻阳光正斜斜地照在叶片上，白花的花瓣舒展着，像只小小的手掌在托着光。安安踮脚去够叶片，指尖刚碰到花瓣，就有片新叶从茎秆里冒出来，卷成小小的筒状，和春分那天的绿芽初现时一个模样。
晌午煮薄荷茶时，水壶刚坐到火上，就听见橱柜里传来窸窣声。打开一看，那包桂花旁边多了个小纸包，裹着些褐色的颗粒，纸上用红墨水写着“甘草，放两颗不苦”。程惊鸿捏了两颗扔进壶里，水汽蒸腾起来的瞬间，竟在壶口凝成朵小小的金银花，花瓣上的纹路和银簪头的雕刻分毫不差，很快又化作白汽，混着茶香漫出厨房。
安安捧着茶杯小口抿着，突然指着杯底：“有星星！”杯底沉着些细碎的金箔，是昨夜煮粥剩下的那些，此刻正顺着茶水的漩涡打转，拼出张笑脸，和粥面上那个一模一样。程惊鸿看着孩子沾了点茶色的嘴角，想起小时候姐姐煮药，总在他的碗里偷偷放颗糖，说“苦日子里得有点甜，才熬得下去”。
下午分种子给巷尾的张奶奶时，老人指着药圃笑：“你姐姐种的那排银杏，抽新叶了。”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去年深秋光秃秃的银杏苗，果然冒出了嫩黄的新叶，叶尖的缺口和泉边那片、笔记本里那片如出一辙。更奇的是，新叶的影子投在地上，竟连成串小小的脚印，从银杏苗一首延伸到药圃中央，停在那株最先冒头的绿芽旁边。
“是姐姐回来过吗？”安安踩着脚印往前跑，红头绳在风里飘成道红线。程惊鸿跟在后面，看见绿芽旁边的泥土里，嵌着枚小小的银铃铛，是去年冬天安安弄丢的那只，当时翻遍了整个药圃都没找到，此刻铃舌上还沾着点薄荷叶的碎末，轻轻一碰，就发出叮的一声，像谁在耳边说了句“别怕”。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药圃染成了暖金色。程惊鸿蹲下来给薄荷浇水，指尖刚碰到泥土，就感觉土里有东西在动。拨开表层的土一看，是条细细的根须，正顺着他下午埋下的甘草根往薄荷那边爬，根须上沾着些银亮的细丝，拼出“它们在交朋友呢”几个字，很快又随着水流融进土里。
他想起姐姐说过，植物的根在地下是连在一起的，这片药圃的花花草草，早就成了互相惦念的邻居。就像他和姐姐，哪怕隔着时光，那些藏在根须里的牵挂，也总能找到彼此。
回到阁楼时，素描本上又多了幅画。薄荷丛里站着个举着茶杯的小人，杯口飘着朵金银花，花心里躺着颗糖，糖纸的颜色比安安的红头绳还要亮些。程惊鸿摸着画里那杯冒着热气的茶，突然发现茶杯的把手处，刻着个极小的“安”字，和银簪尾的“鸿”字是同一种笔迹。
窗外的风铃又响了，这次是清脆的两声，像谁在说“晚安”。程惊鸿低头看了眼腕间的银手环，内侧的刻痕在灯光下泛着暖光。他轻轻摸着那些字，突然明白，所谓的春天，从来不是某一天的到来，而是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惦念，终于顺着根须，长出了新的希望。
而这片药圃里的每株植物，每片叶子，都是时光写给他的回信——告诉他，那些离开的人，其实从未走远，只是换了种方式，住在了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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