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延城,西门,褒忠祠。
夕阳将高大的石碑染上一层悲壮的金红。碑上密密麻麻,又增添了许多新的名字。
香烟袅袅,弥漫在肃穆的祠堂内外。霍延独自一人,站在父亲霍桓的灵位前。
没有点香,没有祭拜。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孤寂。
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腰间冰冷的剑柄,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白日里指挥若定、杀伐决断的将军消失了。此刻,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空落落的虚无感缠绕着他。
野狼原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端,秃发树机能临死前那不甘的怒吼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胜利的喧嚣过后,是更深沉的寂静。
他闭上眼。眼前晃动的不是欢呼的士兵和堆积如山的战利品,而是昨夜突袭时,火光映照下,一个鲜卑少年被奔逃的马蹄无情踏碎的头颅。那惊恐绝望的眼神,如此清晰。
还有父亲…梦中那柄永远挥之不去的、砍向父亲的鲜卑弯刀,带着刺目的血光…
“呃…”一声极轻微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喉间溢出。背在身后的双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一股熟悉的、冰冷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视野边缘似乎有扭曲的黑影在晃动,耳边响起虚幻的、遥远战场上的金戈交鸣和濒死惨嚎。
创伤的幽灵,总在他最疲惫、最“成功”的时刻,悄然噬咬他的灵魂。
他猛地睁开眼,强行驱散眼前的幻影和耳中的杂音,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清明。目光再次落在父亲霍桓的灵位上,那简单的名字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父亲…”他低声自语,声音干涩沙哑,“这条路…比我想象的…更难走。血…似乎永远也流不尽…”
祠堂内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空旷中回响。无人能给他答案。守护的重量,如同这塞外的寒风,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的血肉与灵魂。
洛阳,北宫,皇家马苑。
虽是盛夏午后,但绿树浓荫下,倒有几分清凉。几匹神骏异常的西域汗血宝马正在悠闲地啃食着槽中精细的草料。
太尉段颎与中常侍王甫,这两位帝国权势最顶端的人物,正并肩漫步于马厩外的林荫道上。宦官小黄门们远远地垂手侍立,不敢靠近。
段颎己年过六旬,须发灰白,但腰板挺首如枪,眼神锐利如鹰,一身紫色常服也掩不住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他手中捻着一份来自河西的密报,眉头紧锁。
“王常侍,”段颎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西北边郡特有的粗粝感,“张掖太守段光,乃我族侄。他的急报,想必你也过目了。霍延…此子己成大患!”
王甫面白无须,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惯常的和煦笑容,眼神却深不见底。他轻轻抚摸着身旁一匹纯白汗血宝马光滑如缎的鬃毛,那马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段公忧心边事,拳拳之心,咱家感佩。”王甫的声音尖细柔和,如同耳语,“霍延…嗯,居延城霍桓家那个小子?现在是扬威将军,假节,都督居延诸军事了吧?咱家倒是记得,年前他打了个胜仗,惹得陛下龙颜大悦,咱家还为其请赏了呢。”
“哼!”段颎冷哼一声,将密报抖得哗哗作响,“少年英杰?此子心性狠厉,手段酷烈!野狼原一战,屠灭秃发树机能部,杀俘数万,驱其部众为奴!更擅自分拆鲜卑部落,强迁入居延,行那化胡为汉之事!此乃僭越!是裂土之兆!其聚敛财富,练兵秣马,居延俨然己成塞外独立之国!段光来信,言此子桀骜难驯,视郡守如无物,如今又立下泼天之功,拥兵数万,兼得胡汉之心…长此以往,河西之地,恐不复为朝廷所有!”
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王甫:“王常侍,此獠不除,必为心腹大患!其势己成,若再假以时日,恐难制矣!”
王甫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也锐利起来。他当然知道段颎所言不虚,更清楚段颎如此急切,除了公心,更有私虑——霍延的崛起,严重威胁了段氏在河西的势力和利益。
但除掉一个刚刚立下大功、名动天下的边将,谈何容易?弄不好,反惹一身腥臊。
“段公所言,切中要害。”王甫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温润的玉珠,“此子确非池中之物。然…他毕竟刚刚为国立下大功,陛下对其印象颇佳。若贸然以‘僭越’、‘图谋不轨’之名问罪,恐难服众,也易寒了边关将士之心。那些清流腐儒,怕又要聒噪,说什么‘鸟尽弓藏’了。”
段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那依常侍之见,就任由他坐大不成?”
“呵呵,”王甫忽然展颜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段公莫急。猛虎虽凶,关进笼子里,也就伤不得人了。明升,暗调,方为上策。”
段颎眉头一动:“哦?常侍的意思是…”
王甫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陛下身边,羽林中郎将一职,不是正好空缺么?此乃拱卫宫禁之要职,秩比二千石,位尊而显赫。以霍延破秃发、扬国威之功,擢升其为羽林中郎将,调入京师,侍奉天子左右…段公以为,此议如何?”
段颎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精光,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继而深以为然的神色。羽林中郎将!好一个“明升暗调”!此职听着风光无限,实则是彻头彻尾的虚衔闲职。
宫廷宿卫,自是世家子弟选任,更有宦官亲信掌控,一个外来的边将,毫无根基,调入这洛阳最深的漩涡中心,能指挥得动谁?不过是个被架在火上烤、处处受制的空头将军!
远离了他的居延老巢,离开了他的数万虎狼之师,拔了牙的老虎,还能有何作为?生死荣辱,皆在朝廷(更确切地说,是在他们这些掌权者)一念之间!
“妙!妙啊!”段颎抚掌,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王常侍此计,深谙‘釜底抽薪’之妙!调入京师,名为升赏,实为禁锢!使其远离根基,置于吾等股掌之中!纵使他有三头六臂,在洛阳这潭深水里,也翻不起浪来!”
王甫矜持地笑了笑,眼中寒光闪动:“段公深明大义。此事,还需段公亲自执笔,向陛下陈明利害,力荐此议。言霍延少年英武,功勋卓著,正当调入京师,委以宿卫重任,一则彰显陛下恩宠,二则…也可让此等良将,远离边塞苦寒,享一享这京师的富贵荣华嘛。陛下…最是怜惜少年才俊的。”
“常侍放心!”段颎斩钉截铁,“此疏,老夫即刻便写!定要说得冠冕堂皇,让陛下欣然应允!”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荫凉下,汗血宝马打了个响鼻,浑然不觉自己身边刚刚完成了一场足以改变一位边关名将命运的交易。那张无形的大网,己悄然在繁华的洛阳城张开,只待猎物入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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