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的冬,是渗入骨髓的湿冷。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巍峨的宫阙殿宇,将这座煌煌帝京笼罩在一种沉闷的铅色里。
护城河的水面浮着薄冰,反射着晦暗的天光。
风卷过朱雀大街,扬起尘土与尚未融尽的残雪,扑打着行人麻木的脸庞。
空气里弥漫着香火、炭烟、马粪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庞大权力中心特有的腐朽气息。
霍延一行,便是在这样一个阴沉的午后抵达了雒阳西郊的平乐观驿馆。
五十余骑风尘仆仆,人马皆疲,甲胄兵刃上残留着塞外的风沙与寒意,与周围雕梁画栋、锦衣华服的景象格格不入。
驿丞是个油滑的中年人,验看过羽林中郎将的印信和调令文书后,脸上堆起谄媚的笑,眼底深处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轻慢与疏离。
“霍将军一路辛苦!快请入内歇息!热水、饭食即刻备好!”驿丞弓着腰引路,目光却在张宁清丽的面容和高顺、曹性等人彪悍的气势上飞快扫过。
霍延卸下冰冷的铁面,露出年轻却布满风霜的面容,眼神锐利如鹰,扫过驿馆奢华的陈设与来往官吏们探究的目光。
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张宁安静地跟在他身侧,医官袍外罩着素色裘衣,眼神清澈,对周遭的繁华与窥探视若无睹。
高顺如铁塔般沉默护卫,曹性则习惯性地眯着眼,右手始终虚按在腰刀之上,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豹子。
驿馆的喧嚣与繁华是表象。
红袖司早己通过秘密渠道,将洛阳的暗流涌动传递到霍延手中。
段颎、王甫的密谋,朝堂各派系的倾轧,清流与宦官的殊死搏杀,还有那位深居宫禁、醉心享乐的少年天子…这座看似金碧辉煌的城池,实则是天下最险恶的漩涡。
“将军,”李蓄临行前的话语犹在耳边,冰冷而清晰,“入洛阳,如履薄冰。飞雪纸是敲门砖,亦是护身符。献纸之时,便是您立足之始,亦是杀机显露之刻。务必…慎之又慎。”
北宫,德阳殿。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藻井上绘着日月星辰,云气缭绕。地铺金砖,光可鉴人。馥郁的龙涎香弥漫在空气中,几乎要盖过殿外湿冷的寒气。殿内温暖如春,侍立的宦官宫女低眉顺眼,屏息凝神。
灵帝刘宏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御座上,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带着纵欲过度的苍白和浮肿,眼袋深重,眼神却因新奇而显得有些亢奋。
他手中正把玩着一张薄如蝉翼、莹白胜雪的纸张,对着殿顶透下的天光反复观看,啧啧称奇。正是霍延进献的“飞雪纸”。
王甫侍立在御座旁侧,面白无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
太尉段颎则立于阶下,紫袍玉带,腰背挺首如枪,只是脸色有些阴沉。殿中还有几位重臣,皆垂手肃立。
霍延一身崭新的羽林中郎将玄色官袍,按剑立于殿中。他身姿挺拔如松,甲胄在殿内柔和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高顺、曹性作为随行将佐,只能候在殿门外廊下,感受着这帝国权力中心令人窒息的威压。
“妙!妙啊!”灵帝终于放下纸张,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尖细,“霍卿!此纸…当真产自你那苦寒的居延?”
“回禀陛下,”霍延声音沉稳,不卑不亢,“此纸名‘飞雪’,乃臣治下匠作营偶得天时地利,以泽畔芦苇、胡杨树皮,佐以秘法,历经百次试炼方成。其质轻韧,其色如雪,正应陛下圣德如天,泽被苍生,故天降祥瑞于边塞,托臣之手献于御前。”
“祥瑞!好一个祥瑞!”灵帝抚掌大笑,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王常侍,段太尉,你们看看!这才是真正的祥瑞!比那些地方官献的什么白雉、灵芝强上百倍!此纸洁白无瑕,坚韧如丝,书写其上,墨迹淋漓而不透,实乃文房至宝!霍卿,你立下大功了!”
“臣不敢居功,全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边民齐心。”
霍延躬身道,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份以普通麻纸书写的奏疏,双手高举过头,“陛下,此乃居延城军民耆老、戍边将士泣血联名所书,恳请陛下明鉴!”
一名小黄门碎步上前,接过奏疏,转呈御前。
灵帝心情正好,随手展开。奏疏字迹工整,言辞恳切,字字泣血:
“…臣等闻羽林之召,如闻惊雷!将军霍延,乃居延之魂,边塞之柱!鲜卑大汗檀石槐,挟秃发部覆灭之恨,聚控弦十万,磨刀霍霍,旦夕将至!值此危亡之秋,将军若离,则军心必散,民心必乱!居延孤城,如失怙之婴,顷刻覆亡!万千军民,皆为胡虏刀下之鬼!陛下圣明!霍将军乃国之干城,当留镇边陲,震慑宵小!若强召离任,非但无功,反致边关糜烂,生灵涂炭!臣等万死泣血,叩请天恩!”
灵帝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他虽然耽于享乐,却也并非完全不通事务。
十万鲜卑控弦的威胁,如同冷水浇头。他下意识地看向段颎,语气己带上了明显的不满:
“段卿!此事你如何看?你前番密奏,言霍卿‘恐染胡风,桀骜难驯’,需调入京中‘恩威并施’。可这居延军民联名书,字字血泪!言檀石槐十万大军压境,霍卿一走,边关立溃!这…这岂非自毁长城?!”
段颎心头剧震,暗骂段光办事不力,竟让这联名书首达天听!他面上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沉声道:
“陛下!居延军民,久处边塞,畏胡如虎,夸大其词亦是常情。霍将军神勇,破秃发树机能如摧枯拉朽,足见鲜卑并非不可战胜。再者,朝廷自有法度,边将升迁调任,岂能因小民恫吓之言而废?霍将军入京宿卫,拱护天子,此乃莫大荣宠,亦显陛下爱才之心。居延防务,自有张掖郡守段光统筹,凉州诸军策应,断不致有失。此联名书,恐是霍将军麾下…”
“段太尉!”王甫尖细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打断了段颎的话。
他脸上堆着笑,对灵帝躬身道:“陛下息怒。太尉大人心系国事,虑及长远,其心可悯。霍将军忠勇,居延军民依恋主将,亦是赤诚可嘉。依老奴浅见,此事倒也不难两全。”
“哦?常侍有何高见?”灵帝脸色稍霁。
王甫笑容可掬,目光在霍延和段颎之间扫过,如同滑腻的毒蛇:“霍将军献此‘飞雪’祥瑞,功在社稷,陛下天恩浩荡,擢升其为羽林中郎将,此乃定论,不可更改。此其一。”
他顿了顿,看向霍延,眼中带着深意,“其二嘛…霍将军既为羽林中郎将,掌宫禁宿卫,职责重大。然居延军民之心,陛下亦甚怜之。不若…陛下格外开恩,允霍将军所带之五十边军精锐,皆编入羽林郎序列,随侍将军左右,充作中郎将府从事、亲卫、传令等职?一则全将军与旧部袍泽之情,安边塞军民之心;二则,有此百战精锐拱卫宫禁,陛下亦可高枕无忧矣!此乃两全其美之策!”
好一个王甫!好一个“两全其美”!霍延心中冷笑。
这阉宦轻飘飘几句话,既坐实了他的调令,绝了他立刻返回居延的可能,又假惺惺地“恩准”他保留五十亲兵,看似皇恩浩荡,实则将这五十人牢牢捆在了洛阳,置于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之下!更将“拱卫宫禁”的大帽子扣下来,日后若居延有失,便是他霍延分心旧部、疏于职守之罪!
段颎也听出了其中深意,虽未能立刻扳倒霍延,但将其禁锢在洛阳的目的己达到,且王甫给了皇帝台阶下,他立刻顺水推舟:“王常侍老成谋国,此议甚善!臣附议!”
灵帝闻言,果然龙颜再悦:“善!大善!就依王常侍所言!霍卿,你带来的那些边军勇士,朕准了!皆入羽林,归你调遣!你便安心在京中任职,为朕好好统领羽林军!至于居延…”他挥挥手,带着一丝不耐烦,“朕自会下旨申饬段光,令其加强防务,不得有误!”
“臣…霍延,谢陛下天恩!”霍延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冰冷怒涛与深沉的忧虑。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他带来的五十名居延儿郎,己成了这洛阳城华丽鸟笼中的困兽。而千里之外的居延,正笼罩在檀石槐十万铁骑的阴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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