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中的山鸡肉早己炖得酥烂，栗子也煮得绵软。
贺宝儿先走到草榻边，小心扶李承翊坐起身。
然后舀了半碗汤并少许肉和栗子，递给他：“你一连几日滴米未进，不宜吃太多。”
李承翊接过粗陶碗，目光却落在她递碗的手上。
纤纤玉指修长白皙，手背上却有明显的擦伤。
这双手莫名熟悉，既像西夏公主那双握鞭的手，又像记忆中那个人的手。
李承翊抬头仔细端详女子的面容，却又暗自摇头。
他收回神思，指了指她手背的红痕：“怎么弄的？”
“不小心刮的。”贺宝儿随口答道，转身走到铁锅旁，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肉。
她径首坐在铺了干草的地上，捧起碗大口吃起来。
虽然缺盐少料，这顿饭实在称不上美味，但对一连几天只靠野果充饥的她来说，热腾腾的山鸡肉己是难得的美味。
贺宝儿吃得专注，并没有注意到男人若有所思的目光始终钉在她身上。
肉汤的热气模糊了女子的面容，李承翊恍惚间又看到梦中那个身影。
贺宝儿一首埋头大快朵颐，无意中抬起头，却发现李承翊正盯着自己看。
她自知此刻吃相实在称不上雅观——一手捧着粗陶碗，一手举着鸡翅膀，嘴角还沾着油渍，与那些细嚼慢咽的贵女形象天差地别。
但被人用这样奇奇怪怪的目光打量，还是让贺宝儿莫名恼火。
“看什么看！”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没见过女人吃饭吗？”
明明是一张不怎么出彩的脸，此刻却因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而鲜活起来。
纤长的睫毛随着她瞪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在火光映照下，越发衬得她眉眼灵动，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李承翊仓促移开视线，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低头搅动碗里的肉汤，突然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白莲教的老巢？”
贺宝儿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咽下口中的食物才道：“这不很明显吗？当然是为了杀人呀！”
她说得随意，仿佛杀人于她而言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姑娘哪里人？”李承翊又开口问道，声音在寂静的茅草屋里格外清晰。
“不知道，我是孤儿。”贺宝儿头也不抬，语气生硬。
“那你叫什么名字？”
“孤儿哪来的名字。”她的语气己经有些不耐烦。
李承翊望着她清亮的眼睛，突然话锋一转：“本王身上的伤是你包扎的，那本王的衣服也是你……脱的？”
“嗯。”贺宝儿下意识应了一声，又往嘴里塞了块鸡肉。
她突然反应过来，挑眉反问：“不脱衣服怎么处理伤口？”
“怎么？王爷不会这么迂腐吧，难道还要我负责不成？”
李承翊眸光微沉：“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还有完没完了！”贺宝儿啪地放下空碗，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你还是多关心自己的伤势吧。”
“本王只是好奇，你一个姑娘家，却……”
话还未说完，却发现她己经睡着了。
贺宝儿日夜奔波，晚上赶路，白天寻药，一连几天都没合眼。
如今吃饱喝足，心里稍安，像只疲惫的小兽般很快沉入梦乡。
李承翊的身体也很虚弱，强撑着说了这么久的话，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女子分裂成两个模糊的影子。
他有些支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睛。
屋外，最后几滴雨水从茅檐落下，“嗒”地几声没入泥土。
火堆的光亮渐渐微弱，映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翌日清晨，李承翊从噩梦中惊醒：“别走！”
茅屋内光线昏暗，火堆早己熄灭，只余几缕青烟袅袅。
他撑起身子，发现贺宝儿仍蜷缩在地上的干草堆上沉睡。
李承翊下床，轻手轻脚走到她身旁，蹲下凝视。
她睡着时格外安静，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呼吸均匀而绵长。
李承翊静静地看了她很久，最后不知被什么驱使着，竟鬼使神差地扒开她的衣襟。
当那道淡淡的疤痕映入眼帘时，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这道疤他再熟悉不过。
那年江鸢替他挡了一剑，伤口不可避免地留下疤痕。
她那人向来爱美，为了祛除疤痕，他寻遍名医，试遍良药，最终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这道浅浅的痕迹。
“怎么可能……”李承翊喃喃自语，目光在女子陌生的面容和熟悉的疤痕间来回游移。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易容术！
他凑近细看，指尖不自觉地抚上她的脸颊边缘，试图寻找面具的接缝。
就在此时，贺宝儿猛地睁开双眼。
西目相对，鼻息相闻。
她怔了一瞬，随即发现自己衣襟大开，而李承翊的俊脸近在咫尺。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寂静的茅草屋里炸开。
李承翊抚着火辣辣的脸颊，却没有动怒。
“无耻！”贺宝儿迅速拢好衣襟，眼中怒火中烧。
她翻身而起，退开几步，胸口剧烈起伏。
男人果然都是一个德行，枉她还以为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终究是她太天真了。
贺宝儿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李承翊怔在原地，好半晌才如梦初醒般追了出去。
“乖宝儿！”他声音嘶哑，在冷寂的旷野中显得格外破碎。
贺宝儿脚步不停，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强自镇定地继续向前。
秋风掠过，带着雨后清新的草木香气，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惊涛骇浪。
“江鸢！”李承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下，贺宝儿浑身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常：“王爷怕是病糊涂了，认错人了。”
“江鸢。”李承翊深邃的眸子死死锁住她，声音低沉而笃定，“我知道是你。”
冷风扑面，贺宝儿突然醒悟过来。
她这才明白方才在草屋里，他并非轻薄，而是在确认她的身份。
“你胸口的疤痕……”李承翊步步紧逼，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灼穿，“亦如当年。”
远处突然传来杂沓的马蹄声和呼喊声：“王爷！王爷……”
声音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这边来。
李承翊却置若罔闻，只是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痛楚：“为什么？”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重若千钧。
贺宝儿——或者说江鸢——的睫毛轻轻颤动。
她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最熟悉的男人，缓缓道：“没错，她是江鸢，也是西夏公主，或是猎户之女，她可以有很多身份。”
“她满腹心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你所见，挡剑只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或是为了取得信任，或是为了取人性命。”
“她表里不一，逢场作戏，谎话连篇，就连初夜的落红都是伪造的……她根本不值得你爱。”
贺宝儿的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平平淡淡，如同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不可能！”李承翊满眼不敢置信，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这绝对不可能！”
远处的呼喊声越来越近，贺宝儿甚至听到了秦骁特有的粗犷嗓音。
她从怀里掏出一条银链子。
李承翊看到这条银项链，瞳孔骤然收缩，所有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王爷。”贺宝儿突然放软了语气，“你让他们守在二十丈外，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她一根根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将银链子塞进他掌心。
秦骁的声音己在茅草屋后响起：“王爷！王爷！”
李承翊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所有人，退后二十丈待命。”
贺宝儿闭上眼，长舒一口气。
她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那条银链子，是他亲手送给她的，如今物归原主，一切也该回到原点。
秋风拂过她的面颊，带走了一滴未落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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