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我太远。”他说。
多托雷就站在离兰多因三步之遥的树影里,脸上挂着笑,那笑容在斑驳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
阳光慷慨地洒在兰多因身上,暖意融融,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限阻隔,丝毫无法渗透进弟弟所在的那片阴凉。
多托雷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近乎撒娇的依赖,却又像一根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
兰多因没有回答,只是眯着眼,仰头感受着阳光穿透眼皮带来的、带着重量的橘红暖意。
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在梦境里也如影随形,脚下的地面似乎有些绵软,如同踩在厚厚的苔藓上。
他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阴影中的多托雷。
那抹笑容依旧挂在弟弟脸上,红瞳在暗处像两颗沉入深潭的、未熄灭的炭火,专注地映着他。
阳光下的兰多因,树影里的多托雷,三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整个难以言说的世界。
“哥……”
多托雷向前迈了一小步,脚尖几乎触及阳光与阴影的分界线,却又停住了。
他的笑容淡了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须弥城很大……生论派的植物园,离因论派常在的图书馆……很远。”
兰多因的喉咙动了动,梦境中的干渴感与现实高烧的灼痛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他想说“不远”,或者“我会常来看你”,但话语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模糊的叹息,消散在带着草木清香的暖风里。
树叶沙沙作响,光影在他们之间流动、变幻。
多托雷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凝视。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让兰多因心头发紧的、湿冷的质感:
“哥,你选因论派……是因为讨厌我吗?”
“轰隆——!”
一声惊雷在现实与梦境的夹缝中炸响!
兰多因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物,黏腻冰冷。
“嗬…嗬……”
他大口喘着粗气,视线剧烈晃动,眼前是简陋的木屋屋顶,跳跃的火光将梁木的阴影拉长扭曲。
窗外,暴雨依旧倾盆,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和树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不是阳光,是火光。不是树叶沙沙,是暴雨如注。
“醒了?”
捷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立刻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短刀,探身过来,冰凉的手背再次贴上兰多因滚烫的额头。
“还在烧,但比之前好一点了。做噩梦了?”
兰多因急促地喘息着,梦魇中多托雷那句冰冷的质问——“你选生论派……是因为讨厌我吗?”——像淬毒的冰锥,深深扎进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甚至压过了高烧的钝痛。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也遮住了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
不是讨厌……从来没有……
“水……”
他嘶哑地挤出这个字,声音破碎不堪。
捷雅迅速递过水杯。
兰多因贪婪地吞咽着微凉的清水,试图冲刷掉喉咙的灼痛和心头那阵冰寒。
水流滑过,带来短暂的舒缓,却无法平息灵魂深处的震颤。
他放下水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粗糙的薄被,指节用力到发白。
梦境与现实,高烧的混沌与多托雷那双在阴影中凝视的红瞳,交织在一起,撕扯着他的神经。
梦里多托雷的表情变换,像钩子,勾着兰多因的神智在火上煎熬。
冰冷的布巾再次覆上额头,捷雅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但那点凉意如同投入熔炉的雪片,瞬间被体内灼烧的地狱之火吞噬。
汗水不再是汗,更像是无数细小的、冰冷的蠕虫,争先恐后地从每一个毛孔钻出,在滚烫的皮肤上蜿蜒爬行,带来黏腻而惊悚的触感。
“呃……”
兰多因的喉咙里挤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试图抵御那冰火交织的酷刑。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滚烫的砂砾,刮擦着灼痛的呼吸道。
视野里,火塘跳跃的火焰不再是温暖的橘黄,而是扭曲成一片片刺目的、不祥的猩红,如同梦中多托雷那双在阴影里燃烧的眼睛。
“别动。”
捷雅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水底传来,带着沉闷的嗡鸣。
她用力按住他挣扎的肩膀,那力道沉稳得像磐石,却让兰多因感觉自己像被钉在砧板上的鱼。
“药效还没完全上来,忍一忍。”
忍?
他该如何忍耐这具背叛他的躯壳?
如何忍耐那如同附骨之蛆、在骨髓深处尖叫的焦躁?
如何忍耐……脑海中反复切割的画面?
“别离我太远。”
树影下的少年,笑容模糊,声音却清晰得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他混沌的意识里。
那三步的距离,在梦境中如同天堑,在现实里却成了勒紧心脏的绞索。
须弥城的距离算什么?
生论派与因论派的隔阂算什么?
真正的距离,是此刻他躺在化城郭的床上,被高热和谎言烧灼,而那个他发誓要守护的人,早己带着满身秘密消失在了暴雨来临前的须弥城方向。
“哥,你选因论派……是因为讨厌我吗?”
轰——!
又一道惊雷,不是在窗外,而是在他的颅腔内炸开!
兰多因猛地弓起背,像一只被电流击中的虾米,剧烈的痉挛让捷雅几乎按不住他。
“兰多因!”
捷雅的声音拔高,带着真切的惊惶。
“不……不是……”
他嘶哑地、破碎地低吼,声音淹没在喉咙深处,变成一串意义不明的气音。
额角的青筋暴跳,冷汗如瀑。
不是讨厌!他怎么会讨厌他?那是他唯一的弟弟!是从小跟在他身后、会哭会笑会撒娇的多托雷!
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梦里的质问,带着如此真实的、冰冷的绝望?
像一把钝刀,在他混乱的思绪里反复切割,将记忆里所有温情的画面都染上怀疑的阴翳。
眼前猩红的火光跳跃着,扭曲着,渐渐凝聚成那双在树荫深处凝视他的红瞳。
那不再是少年清澈依赖的眼神,而是沉淀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深重而粘稠的东西——是控诉?是哀伤?还是……洞穿一切的、冰冷的审视?
“呃啊……”
兰多因痛苦地扭开头,试图避开那无处不在的幻视,却撞上捷雅担忧而困惑的脸。
她的银发在火光中像流动的水银,可她的眼神……她的眼神为何也带着一丝让他心惊的探究?
像在审视一个危险的谜题。
焦躁感如同沸腾的沥青,裹挟着高热,在他体内疯狂冲撞。他感到自己快要炸开了!
他需要空气,需要寒冷,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闷热和脑中挥之不去的画面!
“放……开……”
他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指甲深深掐进捷雅按住他肩膀的手臂。
捷雅吃痛,眉头紧锁,却没有松手:“你烧糊涂了!冷静点!”
冷静?如何冷静?
维摩庄西南角的异常土壤像幽灵一样在眼前闪现,灰白夹杂紫纹,凯尔惊恐的表情,多托雷地图上精准的标记,那句平静的“多保重”……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虑、所有的恐惧,都在高热的催化下发酵、膨胀,混合着身体极度的痛苦,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垮了他最后一点理智的堤坝。
“西南角……”
他猛地抓住捷雅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滚烫的指尖几乎要嵌入她的皮肉,翠绿的瞳孔因高热和某种近乎偏执的急切而放大。
“土壤……凯尔……颜色……必须……去看……”
他的话语支离破碎,逻辑混乱不堪,只剩下一个被高烧和心魔共同催生的、无比强烈的执念——去那里!现在就去!真相就在那里!就在那场暴雨冲刷下的悬崖边上!
“你疯了!”捷雅厉声喝斥,试图掰开他的手,“看看你自己!站都站不起来!外面是能冲走人的暴雨!那里随时可能二次塌方!你现在去就是送死!”
“放开我!”
兰多因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猛地挣脱了捷雅的钳制,挣扎着要从床上滚下来。
薄被被掀开,他滚烫的身体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激起一阵更剧烈的寒颤,却无法阻止他近乎癫狂的冲动。
他摔倒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冰冷粗糙的木地板刺激着皮肤,短暂的清醒如同闪电划过黑暗的脑海——他看到了自己颤抖的、无力的双手,看到了捷雅惊怒交加的脸,看到了火塘里跳跃的、象征着徒劳挣扎的火焰。
然后,更深的黑暗和更汹涌的灼热席卷而来。
“呃……”
他蜷缩在地板上,像一只离水的鱼,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泪水混合着汗水,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灭顶般的绝望和无能为力。
身体背叛了他。
理智背叛了他。
连记忆……似乎也在背叛他。
“哥……对不起。”
梦中板车上那声带着哭腔的低语,毫无预兆地再次响起,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这一次,兰多因听清了。
是弟弟的声音。
是……多托雷的声音。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兰多因干裂的嘴唇。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捷雅复杂而沉重的目光注视下,在窗外狂暴的雨声伴奏中,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只剩下身体的颤抖和灵魂的无声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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